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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我自己更伟大

雨下得很大,敲打着铁皮屋顶,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。陈建国坐在门槛上,望着院子里的积水一圈圈荡开波纹。他已经这样坐了一个下午,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,但他浑然不觉。

“爸,进屋吧,雨太大了。”女儿小梅在屋里叫他。

陈建国没有回头,只是抬起粗糙的手摆了摆。他今年六十二岁,做了四十年木匠,手指关节粗大,布满老茧。这些手指曾经能雕出镇上最精细的花窗,如今却连筷子都握不稳了。

三年前,医生说他得了渐冻症。

“还能活多久?”他当时问得直接。

医生推了推眼镜:“个体差异很大,可能三五年,也可能...”

他没听完。三五年,够他把那件事做完。

雨小了些,陈建国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。他的左腿已经开始不听使唤,走路时拖着地,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。

屋里,小梅已经摆好了晚饭。一盘炒青菜,一碗豆腐汤,还有昨天剩下的半条鱼。简单,但热气腾腾。

“明天我去县里买药,”小梅说,不敢看他的眼睛,“李大夫说有一种新药,也许能延缓...”

“不必了。”陈建国打断她,“把钱留着,给小辉交学费。”

小梅不说话了。屋里只剩下吃饭的声音,筷子碰碗沿,偶尔一声叹息。

第二天天没亮,陈建国就醒了。他摸索着穿好衣服,拄着拐杖,一步步挪向院子东头的小屋。那是他的工坊,已经三个月没进去了。

推开门,灰尘在晨光中飞舞。屋子正中,放着一尊未完成的木雕佛像。

那佛像已有半人高,雕的是地藏王菩萨。面容慈悲,衣袂翩然,但还没有雕完右手和莲花座。陈建国伸出手,轻轻拂去佛像肩上的灰尘。

四年前,镇上的老庙塌了。一座百年古庙,说塌就塌了,只剩下一尊石雕地藏王菩萨,断成了三截。村民们凑钱想重修庙宇,却凑不出请工匠的钱。陈建国站了出来,说他要雕一尊新的。

那时他还没得病。

如今,他的手一天比一天迟钝,佛像却还差最后的部分。

他拿起刻刀,手抖得厉害。刀尖在木头上打滑,留下一道无关的划痕。他放下刀,深吸一口气,又重新拿起。

一整个上午,他只雕出了一片莲花瓣。

中午小梅来送饭,看见他手上的水泡,没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把药放在旁边。他吃完药,继续雕。

日子就这样过去。夏天来了又走,秋天染黄了山峦。陈建国的手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,他必须用右手握着左手手腕,才能勉强控制刻刀。

村民们偶尔来看他,摇摇头,说:“老陈,算了吧,身体要紧。”

他不回答,只是雕他的佛像。

小梅夜里偷偷哭,他知道。但他不能停。他想起自己小时候,母亲带他去老庙上香。母亲说,地藏王菩萨发过大愿:“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。”那时他不明白,现在好像懂了一点。

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,陈建国倒下了。

他在工坊里咳血,染红了地上的木屑。小梅哭着叫了救护车,镇上的人都来了。

在医院里,医生对小梅说:“最多一个月了。”

陈建国醒来后,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我要回去。”

没人同意,但他固执得像头牛。最后,大家只能把他抬回工坊,在那里支了张床。

他每天只能工作一小时,甚至更短。但他的佛像快要完成了,只差最后一只右手。

圣诞前夜,镇上格外安静。雪又下了起来,覆盖了道路和屋顶。小梅在工坊里生了炉子,温暖如春。

陈建国靠在床头,呼吸微弱。佛像立在屋中央,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只差最后一只手了。

“爸,明天再雕吧。”小梅握着他的手。

陈建国摇摇头:“等不到明天了。”

他让小梅帮他把刻刀绑在手上,然后一点一点,挪到佛像前。他的手已经完全动不了,只能靠整个身体的移动来带动刻刀。

小梅在一旁无声地流泪。

雪停了,月亮出来,照得雪地发蓝。工坊里只有刻刀刮过木头的声音,沙沙,沙沙,像春蚕食叶。

凌晨三点,陈建国雕完了最后一刀。

他让小梅扶他回到床上,然后长时间地看着那尊佛像。地藏王菩萨面容安详,右手施无畏印,仿佛在说:别怕。

“真好。”陈建国轻声说。

小梅哭得不能自已。

天亮时,第一批村民来了。他们看见完成的佛像,都说不出话来。那佛像如此生动,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睛。

陈建国已经说不出话,只是微笑。太阳升起时,他闭上了眼睛。

葬礼那天,全镇的人都来了。佛像被安置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,人们轮流上前敬香。

小梅收拾父亲的工坊时,在工作台下发现了一个小木盒。里面是一本发黄的日记本。

最后一页写着: “我的手越来越不中用了。但我知道,这尊佛像会比我活得更久。人们会看着它,想起一些东西,相信一些东西。我想相信比我自己更伟大的东西,这样等我走了,它还会留下来。”

第二年春天,庙修好了。佛像被请进去,安置在大殿中央。

小梅常常去上香。她不再哭了,因为她知道,父亲雕的不是一尊佛像,而是一种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。

每当有人问起那尊佛像为何如此栩栩如生,她都会说:“那是我父亲用最后一点生命雕成的。”

然后她会抬头看看佛像,仿佛看见父亲在那比他自己更伟大的东西里,得到了永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