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落无声
北风刮过村口那棵老槐树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老陈站在自家院门口,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鼻子冻得通红。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,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雾。
“爹,外头冷,进屋吧。”儿子小军从屋里探出头来。
老陈没动弹,眼睛还盯着天边。“要下雪了。”他说。
小军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,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压下来。“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雪。”
“不是今晚,”老陈摇摇头,皱纹在额头上挤成一团,“是更大的雪。寒冬要来了。”
老陈七十六了,在这北方小村里活了一辈子。他经历过五九年的饥荒,七六年的雪灾,九八年的洪水。老人的眼睛能看见年轻人看不见的东西。他能从风的声响、云的形状、鸟的飞行中读出天气的变化。近一个月,他注意到麻雀早早地南飞,田鼠把洞挖得比往年深,树皮也比往常厚实。
“去把地窖里的白菜再码整齐些,土豆不能见光,会发芽。”老陈转身进屋,对正在做饭的老伴说。
老伴王婶在灶台前忙活,锅里炖着白菜粉条。“知道了,都说三遍了。小军昨天就去收拾过了。”
老陈不吭声,走到粮缸前,掀开盖子看了看。半缸米,不多,但省着吃能撑两个月。他又走到腌菜缸前,数了数里面的咸菜疙瘩。十个,少了点。
“明天我去镇上再买点米面。”老陈说。
王婶停下手中的活计,“缸里不是还有吗?再说,离过年还早着呢。”
“寒冬要来了,”老陈重复道,“得做好准备。”
小军听着父亲的话,没说什么。他三十出头,在城里读过大学,现在回村搞起了电商,把村里的山货卖到城里去。他信天气预报,信手机上的气象APP。那上面只说今晚有雪,没说有什么特别的寒冬。
但小军记得零八年那场雪灾。那时他在南方上大学,铁路瘫痪,高速公路封闭,城里断电断水。他挤在火车站等了三天三夜,最后是步行三十里路找到一个还能打电话的地方,给家里报了平安。从那以后,他不再完全相信天气预报。
第二天一早,老陈真的去了镇上。小军开车送他,路上看见不少村民也在往镇上去。大家似乎都感觉到了什么。
“李叔,你也来买东西啊?”小军摇下车窗,跟邻村的老人打招呼。
李叔推着辆自行车,后座上绑着一袋面粉。“是啊,多备点,心里踏实。”
镇上超市比往常热闹。米面油盐区挤满了人,推车里都是成袋的粮食。老陈慢慢挑着,不仅买了米面,还称了五斤盐,两斤糖,外加一大包干辣椒。
结账时,排在他们后面的是村西头的赵寡妇,带着她十岁的孙子。推车里只有一小袋米和一把挂面。
老陈看了看,转身从自己推车里拿出两袋面粉,一包盐,放到赵寡妇的推车里。“拿着,”他说,“寒冬要来了。”
赵寡妇要推辞,老陈摆摆手,“开春还我就是。”
小军默默地看着,没说话。结完账后,他又单独返回超市,买了些奶粉和饼干,悄悄塞进了赵寡妇的自行车筐里。
回来的路上,天空开始飘雪。不是温柔的雪花,而是细密坚硬的雪粒,打在车窗上沙沙作响。
“这雪不对劲。”老陈望着窗外说。
小军握紧了方向盘。这次,他信了父亲的话。
暴雪在傍晚时分真正来临。不是渐渐变大,而是一下子就倾泻下来,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个口子。才两个小时,地上的积雪就没过了脚踝。
小军忙着给鸡舍加固,老陈则在检查窗户的密封条。王婶把所有的水桶、水缸都接满了水,又烧了一大锅开水灌进暖瓶里。
夜里,电停了。
黑暗瞬间吞没了整个村庄。小军摸索着找到手电筒,点亮了提前准备的煤油灯。窗外,风雪呼啸,仿佛有无数野兽在嚎叫。
“幸好买了煤油。”小军对父亲说。
老陈点点头,脸上的皱纹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更深了。“五九年那会儿,没电是常事。人比现在能熬。”
那一夜,一家三口围坐在炕上,听着外面风的怒吼。小军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然的威力,人类在它面前如此渺小。
第二天清晨,雪停了,但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。积雪深及大腿,所有的道路都不见了,村庄变成了一片白色的荒漠。手机没有信号,电也没有来。
老陈穿上厚重的棉袄,拄着铁锹,开始清理院里的雪。小军也跟着干起来。父子俩沉默地劳动,呼出的白气融在一起。
“去看看吧。”清理完院子后,老陈说。
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村里走。大多数人家都还好,烟囱冒着烟,说明有取暖。但也有不好的——孙老五家的偏房被雪压塌了半边,幸好人没事;村东头老刘家的小孙子发高烧,因为路不通去不了医院。
小军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坚持要提前准备。这不是杞人忧天,而是一种生存的智慧。在极端环境下,准备与否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区别。
回到家里,小军翻出以前买的无人机,给它装上摄像头,飞上天去看周围的情况。从传回的画面看,通往镇上的路完全被雪埋了,至少有几处发生了雪崩。
“起码得三四天才能通路。”小军判断。
老陈没说话,只是往炉子里添了块煤。
第三天,村里组织青壮年清理主干道的雪。小军也去了,看见赵寡妇的孙子小磊站在路边,手里捧着个热水壶。
“奶奶让我来送热水。”孩子鼻子冻得通红,但眼睛亮晶晶的。
人们轮流喝着热水,身体暖和了,心里也更暖了些。小军注意到,那些提前做了准备的人家,不仅自己过得从容,还有余力帮助他人。而那些笑话老陈“瞎操心”的人家,现在已经开始为粮食和燃料发愁。
老陈把自己家的煤分了一半给赵寡妇,又让王婶蒸了馒头,给那些缺粮的人家送去。小军则用无人机勘察了全村的情况,找到了最需要帮助的几户人家。
“寒冬考验的不只是准备,还有人心里那点热乎气。”老陈看着儿子忙前忙后,淡淡地说。
第七天,通往镇上的路终于通了。当铲车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时,许多人涌出去看,像是见到了救星。
镇干部带来了一些救灾物资,但不多,因为需要帮助的村庄太多了。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村子的情况比别处好很多,没有严重的人畜伤亡,大多数人家的温饱都有保障。
“多亏了老陈叔,”村长指着正在远处扫雪的老陈,“他提前就让大家做准备。”
老陈只是点点头,继续扫他的雪。
那天晚上,电终于来了。灯光亮起的瞬间,小军看见父亲脸上闪过一丝笑意,转瞬即逝。
电视里正在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雪灾,说是五十年一遇。气象专家解释这是一系列罕见气候条件叠加的结果,难以准确预测。记者采访了许多受灾地区,画面中的人们面露愁容。
小军关掉电视,走到院子里。雪又开始下了,但不大,轻柔的雪花在夜色中静静飘落。父亲站在那里,仰头望着天空。
“还会下吗?”小军问。
老陈伸出手,接住几片雪花,看它们在掌心融化。“还会,”他说,“但这个冬天,我们能过去了。”
小军站在父亲身边,突然理解了“寒冬”不只是季节的冬天,还是人生的冬天,社会的冬天,时代的冬天。它们总会来临,无法避免。唯一能做的,就是提前准备——不仅是物资上的,还有心理上的。
“明年,”小军说,“咱们早点准备,也提醒全村人。”
老陈点点头,没说话。雪落无声,覆盖了过去的脚印,也覆盖了未来的路。但此刻,院子里灯光明亮,屋里有热饭暖炕,这就够了。
寒冬将至,我们必须做好准备。不是为了逃避冬天,而是为了有尊严地度过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