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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辈子

李老四死的那天,天上飘着细雨。雨水顺着屋檐滴落,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。王秀兰坐在门槛上,手里攥着个破旧的怀表,表壳已经锈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。

“说的是一辈子。”她喃喃自语,手指摩挲着表壳上的锈迹,“差一年,一个月,一天,一个时辰...都不算一辈子!”

怀表的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。那是李老四咽气的时辰。

三十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雨天。王秀兰记得清楚,那天的雨比今天大,哗啦啦地下,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。她躲在村口的草棚下避雨,十八岁的年纪,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。

李老四就是那时候闯进来的,浑身湿透,像个落汤鸡。他看见王秀兰,愣了一下,随即咧嘴笑了,露出一口白牙。

“你也躲雨?”他问,声音洪亮。

王秀兰点点头,往旁边挪了挪。

雨越下越大,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。李老四说他刚从城里回来,在纺织厂做工。

“城里好啊,”他说,“一个月能挣十五块钱。”

王秀兰没说话。她爹说了,城里人滑头,信不过。

雨停了,李老四要走。临走前,他从怀里掏出个怀表,塞到王秀兰手里。

“这个给你,”他说,“我明天还来这儿,你要是愿意,咱们就处对象。”

王秀兰看着手里的怀表,表壳锃亮,映出她通红的脸。

第二天,她又去了草棚。李老四已经在那儿等着了,手里捧着两个热腾腾的包子。

“吃吧,”他说,“肉馅的。”

就这样,他们处上了对象。李老四每个休息日都从城里回来,带点小玩意儿给王秀兰。有时候是一根红头绳,有时候是一包芝麻糖。

半年后,李老四说:“秀兰,咱们结婚吧。”

王秀兰低着头,手指绞着衣角:“我爹说要彩礼。”

“多少?”

“三百块。”

李老四沉默了。那时候,三百块是个天文数字。

“等我,”最后他说,“我攒够了就回来娶你。”

他回了城里,更加拼命地干活。白天在纺织厂,晚上去码头扛包。每个月休息日,他还是会回来看王秀兰,但不再带芝麻糖了,而是把省下的钱都塞给她。

“攒着,”他说,“娶你。”

王秀兰把这些钱藏在炕席底下,一分也舍不得花。

一年后,李老四攒够了二百八十块。还差二十块。

“再等我一个月,”他说,“下个月就能凑齐了。”

王秀兰点点头。她相信他。

可是下个月,李老四没来。再下个月,还是没来。王秀兰慌了,托人去城里打听。回信的人说,李老四在码头干活时摔伤了腿,厂里把他辞了。

王秀兰当即就要去城里找他,被她爹拦住了。

“穷光蛋一个,你还惦记他干啥?”她爹说,“东村张木匠家来提亲了,答应给五百块彩礼呢。”

王秀兰不说话,只是哭。

那天晚上,她偷偷跑了。揣着炕席底下那二百八十块钱,一路走到了城里。

她在码头附近租了间小屋子,白天给人缝补衣服,晚上就去打听李老四的下落。一个月后,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里找到了他。

李老四躺在床上,右腿打着夹板,瘦得脱了形。

看见王秀兰,他愣住了,随即别过脸去。

“你来做啥?”他声音沙哑。

王秀兰没说话,走过去坐在床边,从怀里掏出那二百八十块钱,放在他枕边。

“还差二十,”她说,“咱俩一起攒。”

李老四的肩膀开始抖动,然后哭出了声。一个大小伙子,哭得像个孩子。

王秀兰就这样留了下来。她照顾李老四,等他腿好了,两人就在城里摆了小摊,卖煎饼。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但李老四总是笑呵呵的。

“等有钱了,咱就办酒席,”他说,“风风光光地娶你。”

王秀兰只是笑。她不在乎酒席,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。

一年后,他们攒够了钱,准备回村办酒席。可是临走前一夜,李老四突然发起高烧。医生说是什么急性肺炎,要住院。

住院费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

李老四出院那天,拉着王秀兰的手:“秀兰,我对不住你。说好了要风风光光娶你的......”

王秀兰捂住他的嘴:“说的是一辈子,差一年,一个月,一天,一个时辰,都不算一辈子。咱有的是时间。”

他们没有回村,继续在城里摆摊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他们始终没有办酒席,但街坊邻居都把他们当夫妻看待。

改革开放后,他们开了家小餐馆。生意越来越好,终于在城里买了房子。儿子出生了,女儿也出生了。孩子们都劝他们去补办结婚证,李老四总是说:“不急,一辈子长着呢。”

王秀兰也这么觉得。一辈子长着呢,他们有的是时间。

直到三年前,李老四查出肺癌晚期。

王秀兰哭了一夜,第二天却像没事人一样,照常照顾李老四。

“咱得去把证领了,”她说,“说好的一辈子,差一天都不算。”

李老四摇摇头:“都这把年纪了,还领啥证啊。”

王秀兰不依,硬是拉着他去了民政局。拍照的时候,李老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却笑得特别开心。

领完证出来,他拉着王秀兰的手:“这下好了,一辈子了。”

王秀兰瞪他一眼:“差得远呢,才五十三年七个月零九天。”

李老四就笑:“你记得真清楚。”

王秀兰也笑:“那当然,说的是一辈子,差一天都不算。”

后来李老四住进了医院,王秀兰日夜守着。他瘦得皮包骨头,却总是撑着精神和她聊天。

“秀兰啊,”有一天他说,“下辈子我还找你。”

王秀兰给他擦身子:“别说傻话,这辈子还没过完呢。”

她真的这么以为。尽管医生说了无数次“就这几天了”,她还是觉得他们的一辈子还没完。差一天,差一个时辰,都不算一辈子。

昨天夜里,李老四突然精神好了许多,能坐起来喝半碗粥了。王秀兰高兴得什么似的,觉得这是好转的迹象。

凌晨三点,李老四醒了,要喝水。王秀兰扶着他喝了几口,他摇摇头,不喝了。

“秀兰,”他声音很轻,“怀表呢?”

王秀兰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锈迹斑斑的怀表,递给他。这些年,表早就停了,但李老四总是带在身边。

李老四摩挲着表壳,递还给王秀兰:“收好了,下辈子我凭这个找你。”

王秀兰正要骂他又说傻话,却发现他的手垂了下去。

三点十七分。李老四走了。

现在,王秀兰坐在门槛上,雨已经停了。夕阳西下,天边泛着橘红色的光。她打开怀表,看着静止的指针。

“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,”她对着怀表说,“你食言了。”

儿子走过来:“妈,进屋吧,天凉了。”

王秀兰摇摇头:“我再坐会儿。”

她望着天边的夕阳,忽然想起领结婚证那天,李老四说的话。他说“这下好了,一辈子了”,那时候他的眼睛亮亮的,像是把一辈子的快乐都装在了里面。

也许他说得对。五十三年来七个月零九天又八个时辰,从那个雨天在草棚相遇,到如今另一个雨天永别。吵过闹过,苦过甜过,但始终在一起。

也许这就是一辈子。完整的一辈子。

王秀兰站起身,最后看了一眼怀表,然后小心地把它收进口袋里。

“一辈子就一辈子吧,”她轻声说,“下辈子记得早点来找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