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默的朋友

老张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。这棵树从他记事起就在那里，比他还要老上几十年。树干粗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，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脸。夏天的时候，树冠能遮住半个院子，投下一片阴凉；冬天，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摇晃，发出"咯吱咯吱"的声响。

"它是我最好的朋友，"老张常常这样对人说，"总是很快乐，从不问问题。"

老张今年六十八了，是个退休的钳工。老伴五年前走了，儿子在城里安了家，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。老张一个人住在城郊的老房子里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，就是坐在槐树下的藤椅上发呆。

槐树确实从不问问题。它不问老张为什么整天叹气，不问他的关节炎今天疼不疼，不问他的儿子为什么半年没打电话。它只是站在那里，春天开花，夏天遮阴，秋天落叶，冬天沉默。

老张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。那时候他爱说话，爱笑，厂里人都叫他"张喇叭"。后来厂子倒闭了，他东拼西凑借钱开了个小修理铺，勉强糊口。再后来老伴生病，花光了积蓄也没能留住人。儿子考上大学那天，老张喝醉了，抱着槐树哭了一宿。

"老伙计，"老张摸着粗糙的树皮说，"就你最好，从来不问我钱够不够花，不问我为什么没出息，不问我为什么把日子过成这样。"

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，像是在回应他。

去年冬天特别冷。老张感冒了，高烧不退，躺在床上三天没人知道。第四天，居委会的人来送慰问品，才发现他已经奄奄一息。救护车来的时候，老张迷迷糊糊地说："别动我的树......"

儿子从城里赶回来，在医院守了半个月。老张出院那天，儿子说要接他去城里住。

"我不去，"老张说，"我的树在这儿。"

"爸，那不就是棵树吗？"儿子不解地问。

老张摇摇头，没说话。

儿子走的时候，给老张买了个智能手机，教他怎么视频通话。"有事就打电话，"儿子说，"别老跟树说话，人家还以为你......"

老张把手机放在抽屉里，继续每天跟槐树说话。春天来了，槐树开花了，一串串白花挂在枝头，香气飘满整个院子。老张坐在树下，眯着眼睛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。

"还是你好，"老张说，"不嫌我啰嗦，不嫌我没用。"

一天早上，老张发现槐树底下落了一地的叶子，现在才六月，不该落叶的。他仔细看了看，发现树干上有一道裂缝，里面流出暗色的汁液。

老张慌了，打电话给林业局。来了个年轻的技术员，检查后摇摇头："老爷子，这树病了，治不好。为了安全，最好砍掉。"

"不行！"老张突然提高了嗓门，"绝对不能砍！"

技术员被吓了一跳，解释说树干已经腐朽，随时可能倒下砸到房子或人。老张不听，把技术员赶走了。

那天晚上，老张做了个梦。梦见槐树跟他说话，声音沙沙的："老伙计，我得走了。这些年谢谢你天天陪我说话。"

老张惊醒过来，发现外面刮起了大风。他披上衣服走到院里，看见槐树在大风中剧烈摇晃，发出不祥的"吱呀"声。

"坚持住！"老张冲着树喊，好像它能听懂似的。

一阵特别猛烈的风吹过，伴随着一声巨响，槐树朝房子方向倒了下来。老张下意识地冲过去，想用身体挡住，却被树枝扫到，摔倒在地。

第二天早上，邻居发现老张躺在倒下的槐树旁，已经没了气息。他的表情很平静，甚至带着一丝微笑，手里紧紧抓着一块树皮。

儿子回来办丧事，看着院子里横亘的巨大树干，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舍不得这棵树。它确实是个好朋友——总是很快乐，从不问问题。

丧事办完后，儿子请人把槐树的木材做成了几把椅子，自己留了一把，其余的送给父亲的几个老友。每把椅子上都刻着一行小字："最好的朋友"。

如今，那把椅子就放在儿子城里的阳台上。有时候，儿子会坐在上面，望着远方发呆。风吹过时，他仿佛又听到了树叶沙沙的响声，像是一个沉默的朋友在轻声回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