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匠的眼泪
一
铁匠张从十六岁开始打铁,到今年已经整整四十年。他的铺子开在镇子最东头,挨着那条干涸的河床。每天清晨,天还没亮,就能听见"叮叮当当"的锤击声从那里传来,像是某种古怪的报时钟。
张铁匠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。他打的镰刀能割三亩地不卷刃,打的锄头能刨十年土不松动。可人们都说,张铁匠打的最好的,是锁。那种黑沉沉的铁锁,挂在门上,连鬼都推不开。
"锁要打得狠。"张铁匠总是这么说,一边说一边往炉子里添煤,"铁要烧得通红,锤要砸得够重。不够狠的锁,关不住东西。"
他说话时从不看人,眼睛只盯着炉火。那火光照在他脸上,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积满了煤灰,像是用铁水浇铸出来的面具。
二
张铁匠有个儿子,叫小锁。这名字是他起的,因为他婆娘生完孩子就死了,像一把锁突然断了钥匙。接生婆把孩子抱给他看时,他正打着一把铜锁,头也不抬地说:"就叫小锁吧。"
小锁长到十岁,已经能在铺子里帮忙拉风箱。孩子瘦得像根铁钎,胳膊还没风箱的拉杆粗,却能把那笨重的家伙拉得呼呼作响。张铁匠偶尔会瞥他一眼,目光比炉火还烫,烫得小锁缩脖子。
"爹,为啥咱家只打锁?"有一天小锁问。
张铁匠的锤子停在半空,火星四溅。"锁实在。"他说完又砸下去,一声比一声响,像是要把什么砸进铁里去。
那天晚上,小锁梦见自己被锁在铁箱子里,怎么推都推不开。他哭醒了,发现枕头湿了一片。
三
小锁十五岁那年,镇上来了个卖货郎。那人担子里什么都有:彩线、糖人、会叫的泥哨子。最稀奇的是几本旧书,纸页泛黄,边角卷曲得像烤焦的饼。
"这叫《水浒传》。"货郎对小锁说,"里面讲的全是好汉的故事。"
小锁摸出攒了三年的铜板,买下了那本书。他躲在草垛后面看,看得忘了拉风箱。张铁匠找到他时,他正读到武松打虎那段,手指在字行间来回移动,像是抚摸什么珍宝。
"这是啥?"张铁匠问。
"书。"小锁说,"讲好汉的。"
张铁匠把书拿过去,翻了两页,突然撕成两半。"好汉?"他冷笑,"好汉都死在牢里了。"说完把书扔进炉子,火苗"轰"地窜起来,照亮了他眼中的血丝。
小锁没哭。他盯着那团火,直到书烧成灰。但从那天起,他拉风箱的力气变小了,火总是不够旺。张铁匠的锤声越来越响,像是要把什么砸碎。
四
小锁十八岁那年夏天,镇上闹旱灾。河床裂开的口子像无数张喊渴的嘴。一天夜里,小锁不见了,连同张铁匠藏在床底下的钱匣子。
人们说看见他往南走了,跟着那个卖货郎。张铁匠听完,转身回到铺子里,打了一把最大的锁,挂在自家门上。那锁黑沉沉的,钥匙被他扔进了炉子。
"走了好。"他对来看热闹的人说,"不走也是饿死。"
但那天之后,张铁匠打锁时总打坏。不是锁梁弯了,就是锁芯卡住。他把打坏的锁全扔在墙角,渐渐堆成了一座小山。
五
十年后的清明节,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铁匠铺前。他拎着皮箱,金丝眼镜闪着冷光。铺子里,张铁匠正在打一把新锁,锤子落下时,他的手抖了一下。
"爹。"男人喊了一声。
张铁匠没抬头,炉火映得他半边脸发红。"认错人了。"他说,"我儿子早死了。"
男人放下皮箱,从里面取出一本崭新的《水浒传》,放在铁砧旁边。"我回来了。"他说。
张铁匠的锤子砸偏了,火星溅在书上,烧出几个黑洞。他这才抬头,目光从男人脸上扫到书上,又扫回来。"回来干啥?"
"接您去省城。"男人说,"我现在在印书馆做事。"
张铁匠突然笑了,笑声像生锈的铰链。"印书馆?"他指着那本书,"就印这玩意儿?"
男人没说话。张铁匠转身从墙角那堆废锁里捡起一把,递给他。"试试。"
男人接过锁,轻轻一掰,锁就开了——它根本没有锁芯。
"我打了十年这样的锁。"张铁匠说,"关不住的东西,再好的锁也关不住。"
六
那天晚上,父子俩坐在铺子门口,看着干涸的河床。张铁匠讲起了小锁从没听过的往事:他如何跟着师父学打铁,如何在饥荒年头看着师父饿死,又如何一个人撑起这间铺子。
"师父临死前说,铁匠的心得像铁一样硬。"张铁匠摩挲着手上的老茧,"可铁烧红了也会软。"
小锁——现在该叫他张先生了——从皮箱里取出一瓶酒。他们一人一口喝着,直到月亮升到头顶。
"还走吗?"张铁匠问。
"走。"张先生说,"但这次您可以一起。"
张铁匠摇摇头,指着满屋子的铁器。"这些总得有人看着。"他顿了顿,"锁你可以带走一把。"
第二天清晨,张先生坐上了去省城的马车。他怀里揣着一把没有锁芯的锁,那是他父亲连夜打出来的最新一把。马车颠簸时,锁发出轻微的响声,像是里面关着什么东西。
而铁匠铺里,张铁匠又开始打一把新锁。这次锤声很轻,很慢,仿佛在敲打什么柔软的东西。路过的人惊讶地发现,铁匠铺门上那把大黑锁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木牌,上面写着"暂不营业"。
炉火映着张铁匠的脸,这次,他眼里有东西在闪闪发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