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完美的完美
一
李铁匠打了一辈子铁,从十六岁开始跟着父亲学艺,到如今六十六岁,整整五十年。他的铁匠铺开在村口,门前一棵老槐树,夏天遮阳,冬天挡风。铺子不大,却收拾得干净利落,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铁器,锄头、镰刀、铁锹、菜刀,每一件都闪着冷光。
"李师傅,这把菜刀能磨吗?"一个中年妇女走进铺子,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菜刀。
李铁匠抬头看了一眼,又低头继续敲打手中的铁块。"放那儿吧,明天来拿。"
"多少钱?"
"五毛。"
妇女放下菜刀和钱,转身走了。李铁匠没有抬头,他的锤子继续敲打着那块红热的铁,叮叮当当,像一首单调的歌。
村里人都说李铁匠的手艺好,他打的菜刀能用十年不卷刃,锄头能传三代。但没人知道,李铁匠每次打完一件铁器,都会对着光看很久,然后摇摇头,叹口气,把它挂到墙上。在他眼里,没有一件是完美的。
二
李铁匠的儿子李明从小在铁匠铺长大,闻着煤烟味,听着打铁声。十八岁那年,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,学的是机械工程。临走前,父亲送给他一把自己打的匕首,刀身细长,刀刃锋利,刀柄上缠着红绳。
"带着防身。"李铁匠只说了一句。
李明接过匕首,感觉沉甸甸的。他知道这把匕首父亲打了整整一个月,每天收工后都在灯下细细打磨。村里人都说这是李铁匠打得最好的一件东西,但李明看到父亲把它递给自己时,眼睛里还是有一丝不满意。
大学四年,李明很少回家。每次打电话,父亲总是问:"学习怎么样?"李明说:"还行。"然后电话两头就沉默下来,只有电流的嗡嗡声。
毕业那年,李明在省城找了份工作,在一家机械厂当技术员。他给父亲写信,说等安定下来就接他去城里住。信寄出去三个月,没有回音。
三
李明再见到父亲是在医院。村里人打电话说李铁匠晕倒在铁匠铺里,送到县医院,医生说是脑溢血。
病床上的李铁匠瘦了一圈,头发全白了,脸上的皱纹更深了。看到李明进来,他动了动嘴唇,却说不出话。
李明握住父亲的手,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,布满了老茧和烫伤的疤痕。"爸,我接你去省城,那里医疗条件好。"
李铁匠摇摇头,眼睛看向窗外。李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远处是村口的老槐树,树下是那间小小的铁匠铺。
"您还想回去打铁?"李明问。
李铁匠点点头,眼睛里闪着光。
医生告诉李明,他父亲的情况不乐观,随时可能再次出血,最好卧床休息。但李铁匠坚持要回铁匠铺,甚至拒绝吃药,除非让他回去。
三天后,李明扶着父亲回到了铁匠铺。铺子里一切如旧,只是落了一层灰。李铁匠慢慢走到工作台前,抚摸着他的锤子和铁砧,像抚摸老朋友的背。
四
李明请了长假,在村里照顾父亲。每天清晨,他都能听到铁匠铺里传来的叮当声。透过窗户,他看到父亲佝偻着背,一锤一锤地敲打着红热的铁块,动作比从前慢了许多,但依然专注。
"爸,您这是打什么呢?"一天早上,李明忍不住问。
李铁匠没有回答,只是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木箱。李明打开箱子,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十几把形状各异的匕首,每一把都打磨得锃亮。
"这些都是您打的?"
李铁匠点点头,拿起正在打磨的那把,对着光看了看,又摇摇头,放回工作台上。
"已经很完美了。"李明说。
李铁匠终于开口了,声音沙哑:"没有完美的东西,孩子。我打了五十年铁,没有一件是完美的。"他拿起锤子,继续敲打起来,"但正因为知道不完美,才会一直打下去。"
五
那年冬天特别冷,老槐树的叶子早掉光了,光秃秃的枝丫刺向灰白的天空。腊月二十三,李铁匠再次倒在了铁匠铺里,这一次,他没有醒来。
整理遗物时,李明在父亲的枕头下发现了一把未完成的匕首,刀身已经成形,只差最后的打磨。匕首旁边是一张纸条,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:"给明明"。
李明把父亲打的所有匕首都带回了省城,放在书房的柜子里。有时候夜深人静,他会取出一把,对着灯光细细端详。每一把都略有不同,有的刀刃更弯一些,有的刀柄更粗一些,但每一把都锋利无比,闪着冷冽的光。
十年后,李明成了机械厂的总工程师。他设计的农机具获得了国家专利,被广泛应用于农业生产。领奖那天,记者问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。
李明想了想,说:"我父亲是个铁匠,他打了一辈子铁,总说没有一件是完美的。但他从没停止过追求完美。他教会我,完美虽不可达,追求它却能成就卓越。"
回到家,李明从柜子里取出父亲打的最后那把未完成的匕首,开始用砂纸一点点打磨。他的动作很慢,很仔细,就像五十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少年,在父亲的指导下第一次拿起锤子。
窗外,雪花静静地飘落,覆盖了城市的喧嚣。屋内,砂纸摩擦金属的声音沙沙作响,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不完美的完美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