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kip to content
📝 0 个字 ⏱️ 0分钟

流逝的河

老李头死了。死在他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,三天后才被人发现。房东来催房租,敲了半天门没人应,推门进去时,尸体已经发臭了。

我接到通知时正在菜市场挑拣着蔫黄的青菜。电话那头派出所的小王说:"老李头死了,你是他唯一的联系人,过来认领一下吧。"

我放下手中的菜,手指上还沾着泥土和菜叶的汁液。老李头是我父亲生前的工友,在钢铁厂干了四十年。父亲走后,我偶尔会去看看他,带点水果和速冻饺子。他总说不用,说自己活得好好的,可我知道他连退休金都快不够付房租了。

太平间里,老李头的脸被白布盖着。小王掀开一角,我点点头。那张脸已经变形了,但我认得他右眉上那道疤——那是三十年前钢水溅到脸上留下的。

"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天前,初步判断是心脏病突发。"小王说,"他床头还放着药,没来得及吃。"

我跟着小王去老李头的出租屋收拾遗物。屋子小得像鸽子笼,一张床,一个衣柜,一张桌子。桌子上摆着几个药瓶,半杯已经发霉的水,还有一本翻开的日历。日历停在三天前,上面用红笔圈了个圈,写着"发工资"三个字。

"他还有什么亲人吗?"小王问。

"没了。"我摇头,"老伴十年前就走了,儿子...听说去了南方,再没回来过。"

小王叹了口气:"那后事..."

"我来办吧。"我说,"好歹是看着我长大的。"

我在老李头的抽屉里找到一个铁盒子,里面装着几张发黄的照片,一本存折,还有一枚劳动模范奖章。存折上最后一条记录是三个月前取的五百块钱,余额显示三十二块八毛。奖章擦得很亮,背面刻着"1985年度先进生产者"。

收拾完东西,我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发呆。墙上挂着一面镜子,镜子里映出我的脸,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父亲。父亲和老李头一样,在钢铁厂干了一辈子,最后肺里积满了铁锈色的灰尘,咳血而死。

老李头的葬礼很简单。火葬场的告别厅里只有我、小王和两个老李头生前的牌友。殡仪馆放错了音乐,本该是哀乐,却响起了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。没人去纠正,老李头大概也不会在意。

"老李头走得突然啊。"牌友老张说,"前天还和我们打牌呢,输了五块钱,说下次一定赢回来。"

"他总说明年要回老家看看,"另一个牌友老刘接话,"说老房子快塌了,得修修。这下回不去了。"

骨灰盒很轻,我抱着它走出火葬场时,阳光刺得眼睛疼。小王问我要不要帮忙,我摇摇头。老李头没有买墓地,我打算把他的骨灰撒进钢铁厂后面的那条河里——那是他和父亲年轻时经常钓鱼的地方。

钢铁厂已经倒闭十年了,厂房破败得像被遗弃的巨兽骨架。那条河还在,只是水变得浑浊,漂着一层油污。我站在岸边,打开骨灰盒。

"李叔,回家了。"我轻声说,然后慢慢将骨灰撒入河中。

灰白色的粉末落在水面上,瞬间就被水流带走。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来这里钓鱼,老李头总爱讲他年轻时的事。他说五八年大炼钢铁,他们三天三夜不睡觉;说文革时他如何保护厂里的技术员;说改革开放后厂里第一次发奖金,他给老婆买了件呢子大衣。

"那时候觉得日子长着呢,"老李头常这样说,"一眨眼,一辈子就过去了。"

风吹过来,带着河水的腥味和远处垃圾场的腐臭。我低头看手中的空盒子,突然觉得胸口发闷。老李头死了,父亲死了,钢铁厂死了,那条曾经清澈的河也快死了。只有时间还活着,冷酷地向前流淌,带走一切。

从河边回来,我去了趟老李头的老家。那是个离城三十里的小村子,老李头的侄子还在那里种地。我把剩下的遗物交给他,他接过铁盒子,随手放在堆满杂物的桌上。

"叔有留下什么值钱东西吗?"他问。

"没有。"我说,"就这些了。"

他明显失望了,但还是留我吃了顿饭。饭后我去了老李头说的老房子,确实快塌了。屋顶漏了大洞,墙上的奖状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。唯一完好的是门框上刻着的一道道痕迹——那是老李头每年给儿子量身高留下的。

回城的公交车上,我睡着了。梦见自己变成了老李头,躺在出租屋的床上,胸口疼得像压了块大石头。我想伸手拿药,却怎么也够不着。床头日历上的"发工资"三个字越来越大,最后变成了血红色。

醒来时天色已晚,车窗外的霓虹灯一闪而过。手机上有条短信,是公司通知明天加班。我望着窗外流动的灯光,突然想起老李头常说的那句话:"时光如逝水,岁月不待人。"

明天,明天的明天,日子还会这样过下去。直到有一天,我的日历也会停在某个被红笔圈起的日子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