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边的阳光
一
老李头死了。死在他那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,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。房东发现他的时候,尸体已经发臭,苍蝇在房间里嗡嗡地飞,像一群不请自来的吊丧客。
我接到通知时正在菜市场挑西红柿。手机响了,是派出所的号码。警察说,你是李建国的儿子吧?你父亲去世了。我手里的西红柿掉在地上,滚了两滚,沾满了灰尘。
我赶到出租屋时,房东正站在门口抽烟。他看见我,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。"你是他儿子?"房东问。我点点头。房东叹了口气,"三天没人看见他,我拿备用钥匙开门,就看见他躺在那。"房东指了指屋里,"警察说,是心脏病。"
我走进房间。一张床,一个衣柜,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。桌子上摆着半碗已经发霉的面条,旁边是一瓶降压药,盖子拧得紧紧的。我打开衣柜,里面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,最下面压着一个铁皮盒子。我拿出盒子,打开,里面是一沓发黄的照片。
照片上是我,从满月照到大学毕业照,一张不少。我翻到最后一张,是我结婚时的全家福。照片上,老李头站在我旁边,笑得拘谨。那天他穿着唯一一套西装,领带系得歪歪扭扭。婚礼结束后,他就把那套西装送给了酒店的服务员。
"你爸平时不爱说话,"房东站在门口说,"但每个月十五号,他都会去邮局寄钱。我问过他寄给谁,他说是儿子。"
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。每个月十五号,卡里都会多出两千块钱。我一直以为是单位发的补贴。
二
老李头是我父亲,但我已经十年没叫过他"爸"了。十年前,我大学毕业,想留在省城工作。他说省城房价太贵,不如回县城考公务员。我们大吵一架,我说他这辈子没出息,就知道让我也窝在小地方。他扇了我一耳光,我摔门而出。
后来我确实在省城找到了工作,也确实买不起房。结婚时,我给他发了请柬,他没来,只托人带了个红包。妻子怀孕时,他打来电话,问需不需要帮忙。我说不用,我们有计划。孩子出生后,他来看过一次,带了一篮子土鸡蛋。妻子嫌脏,偷偷扔了。
最后一次见他,是半年前。他突然来省城,说要看看孙子。那天我加班,回家时他已经走了。妻子说他给孩子买了个金锁,还留了两万块钱。"你爸真奇怪,"妻子说,"走的时候一直摸孩子的脸,像要记住什么似的。"
现在想来,他那时可能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。
三
整理遗物时,我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个笔记本。本子上记满了日期和数字:
"3月15日,寄2000,儿子收。" "4月15日,寄2000,儿子收。" "5月15日,药费380,剩1620,寄1500,儿子收。"
最后一页写着:"医生说最多半年。想见孙子,建国家不让。算了,不给他们添麻烦。"
我合上本子,感觉有东西堵在喉咙里。出租屋的窗户朝西,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照在那个铁皮盒子上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老李头带我去河边钓鱼。那天太阳很大,他让我坐在他影子里,说这样不会晒伤。他自己却晒得通红,晚上回家时,后背脱了一层皮。
"爸,"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,"我带你回家。"
四
火化那天,只有我和妻子两个人。妻子说孩子太小,不适合来这种场合。我点点头,没说话。
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举行告别仪式。我说不用了,他不会喜欢那些虚的。工作人员给了我一个号码牌,说两小时后可以来取骨灰。
等待的时间里,我和妻子坐在殡仪馆的长椅上。妻子玩着手机,我望着墙上"厚养薄葬"的标语发呆。过了一会儿,妻子说:"其实你爸挺不容易的,一个人把你拉扯大。"
我嗯了一声。妻子又说:"那金锁我给孩子戴上了,挺好看的。"
两小时后,我捧着骨灰盒走出来。阳光很好,照在盒子上,暖烘烘的。我想起那句话:爱与被爱是感受到两边的阳光。老李头给了我他全部的阳光,而我却一直站在阴影里,吝啬得连一句"爸"都不肯叫。
"走吧,"妻子说,"回家。"
我把骨灰盒抱紧了一些。阳光照在我脸上,有点刺眼,我想那可能是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