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青之根
小镇广场上，新落成的“美德之碑”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。人们簇拥着，为那位“无私奉献”的商人揭幕——他捐建了社区中心，名字被刻在青铜上，熠熠生辉。孩童们举着彩旗欢呼，仿佛美德是某种可被铸造、可被展览的物件。我站在人群边缘，目光却总被角落里那棵老橡树攫住。它半枯半荣，树皮皲裂如老人的手背，而树下佝偻的身影，是守林人老柯。
老柯曾是小镇的“污点”。二十年前饥荒席卷，他偷偷将自家粮仓的麦子分给邻人，却被村民斥为“自私的贼”——因他先喂饱了病弱的妻儿。人们说，真正的美德该如圣徒般舍己，而他竟敢优先守护骨肉？流言如刀，割裂了他的名誉。从此，他沉默地守着这片林子，日日为这棵濒死的橡树浇水、松土，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慰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婴儿。无人理解：他浇灌的何止是树？分明是人心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光。
“美德常青？”老柯曾对我笑，声音沙哑如风过枯枝，“孩子，青的不是叶子，是根。”他指了指脚下的泥土，“叶子会落，名字会锈，可根扎进黑暗里，才真正活着。”那时我不懂。只看见他枯瘦的手掌抚过树干，指尖沾满泥泞，而广场上“美德之碑”的剪彩绸带正被剪开，金光闪闪，却照不进这阴翳的角落。
岁月如刀。商人因贪腐入狱，青铜碑蒙尘，庆典的彩旗朽烂在阁楼。小镇在时代洪流中衰败，年轻人都奔向城市，只余下空荡的街道和遗忘。唯有老柯与橡树相依为命。他病倒那年冬天，雪压弯了枯枝，我陪他最后一次来到树下。他喘息着，将一捧混着自己体温的种子埋进根部：“树活，人就活……根记得一切。”他咽气时，橡树最后一片叶子飘落，盖住他合拢的眼睑。
翌年夏，暴雨倾盆。山洪如巨兽般扑向小镇，泥石流吞噬了广场——那座“美德之碑”被冲得无影无踪。人们绝望奔逃，却见洪水在橡树前骤然分道。盘虬的根系如巨手深扎岩层，竟将河岸牢牢锁住。洪水退去，小镇残破却未倾覆。人们围着幸存的橡树，惊觉它新抽的嫩枝在废墟中绿得惊心。有人挖开老柯埋种处，竟见新苗破土，根须与老树盘结成网。
我蹲在泥泞里，指尖触到树根粗糙的脉络。忽然彻悟：美德常青，并非因它被歌颂而永恒，恰因它甘于被遗忘。商人青铜碑上的名字终将锈蚀，但老柯埋下的种子却在黑暗里默默编织救赎——美德从不活在阳光下的勋章里，它深植于无人注视的根系，在饥荒时分一捧麦子的温度里，在暴雨前无声的守望中。它常青，只因人性最幽微的角落，总有一处不肯向荒芜投降的土壤。
树影婆娑，新叶沙沙作响，仿佛低语：当世界只追逐浮华的绿荫，真正的常青，是敢于在无人处扎根的勇气。根在，春天便永不终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