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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后真言

老张是个酒鬼,这在我们厂里是出了名的。每天下班,他总要拐进厂门口那家"老李酒馆",喝上几盅才肯回家。我常常看见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,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条被拉长的橡皮筋,随时可能断掉。

"老张,少喝点吧。"我劝过他几次。

"没事,没事,"他总是摆摆手,"我酒量好着呢。"

老张的妻子五年前去世了,死于一场车祸。那天老张本来要去接她,结果临时加班,就让她自己坐公交车回来。公交车和一辆货车相撞,死了三个人,老张的妻子是其中之一。

"要是那天我去接她..."老张每次喝醉都会重复这句话,眼睛里闪着泪光。

厂里人都知道老张心里苦,所以也没人真拦着他喝酒。老李酒馆的老板老李也从不催他结账,有时候老张实在喝多了,老李还会叫个三轮车送他回家。

那天是周五,厂里发了季度奖金。老张领了钱,照例去了老李酒馆。我去的时候,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,面前摆着三个空酒瓶。

"小王,来,陪我喝一杯。"老张看见我,立刻招手。

我坐下,要了一瓶啤酒。老张给我倒了一杯,又给自己满上。

"你知道吗,"老张突然压低声音,"我其实特别恨我自己。"

我愣住了。老张平时喝醉后总是絮絮叨叨说些后悔的话,但从没说过"恨"这个字。

"那天我本来可以请假的,"老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杯,"组长说了可以请假,可我想着加班能多挣五十块钱...就为了五十块钱..."

他的手开始发抖,酒洒了一些在桌子上。

"老张,那不是你的错。"我试图安慰他。

"不,你不懂,"老张摇摇头,"出事前一周,我们还吵架了。我说她花钱大手大脚,连瓶酱油都要买最贵的...她说我省钱省得连命都不要了..."

老张突然笑起来,那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,空洞而凄凉。

"你知道吗,她口袋里还装着给我买的降压药...最贵的那种...我一直舍不得买..."

老李走过来,轻轻拍了拍老张的肩膀:"老张,别喝了,回家吧。"

老张点点头,从口袋里掏出钱包。他打开钱包,我瞥见里面夹着一张照片,是他和妻子的合影。照片上的老张还很年轻,头发乌黑,笑容灿烂。

"我每天都会跟她说话,"老张突然说,"早上出门前,晚上睡觉前...就好像她还在这里一样。"

他付了钱,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我扶住他:"我送你回去吧。"

"不用,不用,"老张摆摆手,"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。"

我看着老张走出酒馆,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孤单。走到一半,他突然停下来,对着空气说了几句话,然后继续往前走。

第二天上班,老张像往常一样准时到岗,仿佛昨晚那个痛哭流涕的人不是他。中午吃饭时,我试探性地问:"老张,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吗?"

老张扒拉着饭盒里的菜,头也不抬:"什么事?我昨晚喝多了,什么都不记得了。"

我知道他在撒谎,但没再追问。下午干活时,我注意到老张的工作服口袋里露出一个小药瓶的轮廓,是那种最贵的降压药。

下班铃响起,老张收拾工具准备离开。我本以为他还会去老李酒馆,但他却径直走向了公交车站。

"今天不去喝酒了?"我问。

老张摇摇头:"不去了,家里...家里还有人等着呢。"

他上了公交车,透过车窗,我看见他掏出钱包,对着里面的照片轻声说着什么。公交车缓缓启动,载着老张和他永远无法说出口的忏悔,消失在街道的尽头。

那天之后,老张去酒馆的次数明显少了。有时候路过老李酒馆,我会看见他坐在里面,但面前只摆着一杯茶。老李告诉我,老张现在最多喝两杯啤酒就回家。

"他说要留着清醒,跟家里人多说说话。"老李说这话时,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。

一个月后,老张退休了。厂里给他办了个简单的欢送会,他喝了一杯啤酒,脸就红了。临走时,他拍了拍我的肩膀:"小王,少喝酒,多陪陪家里人。"

我点点头,看着他拎着退休发的保温杯和纪念品走出厂门。那天阳光很好,老张的影子很短,但走得很稳。

后来听说老张搬去和女儿一起住了。有次我在超市遇见他,他推着购物车,车里装着最贵的酱油和一瓶红酒。

"现在偶尔喝一点,"他笑着说,"女儿说红酒对心脏好。"

我注意到他的钱包还是那个旧钱包,但照片换成了全家福。结账时,他特意要了个塑料袋。

"给老伴带的,"他解释道,"她喜欢用这个装东西。"

收银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,但老张似乎没注意到。他小心地折好塑料袋,放进口袋里,哼着小曲走出了超市。

我想,有些真言,不一定要在酒后才能说出来。有些忏悔,也不一定要被听见才能被原谅。老张找到了自己的方式,与过去和解,与记忆共处。而这一切,都始于那个酒后的夜晚,他终于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多年的"我恨我自己"。

现在,每当我路过老李酒馆,总会想起老张。酒馆的招牌在阳光下闪着光,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,写着:"饮酒适量,真爱无言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