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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花照影人未老

——万物皆有美,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到


1. 落雪

江南腊月,雪来得比往年都早。
寒山寺的钟声才响过第三下,雪片便像撕碎的素笺,漫天飘坠。
山脚下的小镇,被一夜的雪压弯了檐角,也压弯了老画师顾白的眉。

顾白今年七十有八,独居在镇尾一间半颓的木屋。他年轻时以工笔花鸟闻名,晚年却因眼疾,再不能细描纤毫。镇上人替他惋惜:“顾老那双能看透花瓣纹路的眼睛,如今连筷子都夹不稳。”
于是,门前的画摊收了,红纸金字的对联也褪了色。
雪光映在窗棂上,像一幅无人落款的白描。

这一日清晨,顾白推门扫雪,忽见门槛外蜷着一个小乞儿,衣衫褴褛,怀里死死抱着一只破陶罐,罐里插着一枝枯梅,枝条扭曲,花瓣零落。
孩子冻得唇色发紫,却仍固执地举着那枝梅,像举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。
“老爷爷,买枝花吧,只要三文钱。”
声音细若游丝,却震得顾白心头一颤。

他蹲下身,浑浊的双眼贴近那枝梅。
黑褐的枝干上,残瓣薄如蝉翼,边缘卷曲处凝着冰晶,竟像是谁用银线锁住了最后一缕香。
顾白忽然笑了:“孩子,这花不卖,我请你喝碗热粥。”

2. 拾光

炉上瓦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。
顾白舀出一碗碎米粥,撒一把干桂花,递给孩子。
孩子却先捧起那枝梅,小心地呵气,像替它取暖。
顾白问:“这花枯成这样,为何还舍不得丢?”
孩子眨眨眼:“我娘说过,梅花枯了也是花,只要心里觉得它美,它就还活着。”

顾白怔住。
他想起自己年轻时,曾为一朵牡丹描线三日,只为画出花瓣转折处最细微的光影;也曾为一羽黄莺点睛,点睛之后那鸟儿几乎要破纸飞去。
可后来,眼疾渐重,他眼里的牡丹只剩一团模糊的红,黄莺也成了墨渍。
他再看不见美,于是认定美也抛弃了他。

孩子喝完粥,把梅枝插在窗缝,拍拍手:“爷爷,你屋里这么暗,让它给你照个亮。”
雪光映着枯梅,枝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竟像一撇惊鸿的墨迹。
顾白忽然觉得,那影子比昔年任何一幅工笔画都生动。

3. 问镜

孩子名叫阿苦,六岁,父母早亡,靠乞讨为生。
那日之后,他每日都来。
顾白教他识字,他教顾白“看”花。
“爷爷,你摸摸,这雪是暖的。”阿苦抓起一把雪,按在顾白掌心。
雪当然冷得刺骨,可孩子眼里的光却像春阳,把雪照得透亮。
顾白顺着他的指引,摸到了檐下冰凌的棱角,摸到了瓦松柔软的绒毛,甚至摸到了风——风从指缝溜走,却留下一串铃铛般的笑声。

某日,阿苦抱来一只豁口的瓷碗,碗里盛着清水,水上漂着一片柳叶。
“爷爷,你看。”
顾白俯身,水面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,也映出柳条纤细的脉络。
阿苦指着倒影:“你的皱纹像山,我的眉毛像小桥,山和小桥都在水里,多好看。”
顾白笑了,笑声惊起檐角一只麻雀,扑簌簌抖落碎雪。
那一刻,他仿佛真的看见:皱纹是岁月亲手镌刻的山水,而孩子的眉是桥上初升的月。

4. 落花

立春前夜,阿苦抱着陶罐跑来,罐里竟是一株将开未开的红梅。
“爷爷,我偷了李员外家的花,他追了我三条街!”
孩子喘得像风箱,脸上却挂着得意的红。
顾白沉下脸:“偷来的美,不算美。”
阿苦低头,半晌,把梅枝递给他:“那爷爷替我还给他,再告诉他,花想晒太阳。”

第二日,顾白拄杖出门。
雪已化尽,巷口青石板上汪着一泓天光。
李员外是镇上有名的豪富,家中后花园植满奇花异草。
顾白说明来意,李员外冷哼:“一枝枯梅,也值得我追?既喜欢,留着便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