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声的风暴
老刘头蹲在田埂上,望着那片被雨水泡烂的麦田。他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,那是他刚才试图扶起倒伏麦秆时留下的。雨已经下了七天,麦子全烂在地里了。他摸出半截烟,火柴划了三下才着,烟头在潮湿的空气里明灭。
"爹,回吧。"儿子站在他身后,声音像被雨水泡发了。
老刘头没动。他想起四十年前那场大旱,他爹也是这样蹲在地头,只不过那时土地干裂得像老人的脸。那年他十六岁,跟着村里人去县里要救济粮,结果被民兵用枪托赶了回来。他爹饿死在那个冬天,临死前把最后半碗稀粥推给了他。
"回吧。"儿子又说了一遍。
老刘头站起身,膝盖发出咔吧一声响。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那肩膀比他记忆中的单薄多了。儿子去年从城里回来,说是工厂倒闭了,老板卷钱跑了,三个月工资一分没拿到。
他们沿着泥泞的小路往回走,路过王寡妇家时,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挖坑。雨水已经漫进了她家的土坯房,她要把值钱的东西埋起来。老刘头记得她男人是修水库时被石头砸死的,赔了两千块钱,到现在还没给全。
"刘叔。"王寡妇直起腰,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,"听说上游又要泄洪了?"
老刘头摇摇头。他不知道。没人告诉他们这些事。去年泄洪,下游三个村子的庄稼全完了,县里来了人,说是"必要的牺牲"。
回到家,灶台是冷的。儿媳妇躺在床上,怀里抱着发烧的小孙女。村里的赤脚医生昨天来看过,说是肺炎,得去县医院,但他们拿不出钱。
"爹,我去趟县里。"儿子突然说。
"干啥?"
"听说工地招人,一天八十。"
老刘头看着儿子。儿子的眼睛里有种他熟悉的东西,四十年前他也有过那种眼神——绝望里迸出的火星。他知道儿子这一去,可能半年都回不来,工钱能不能拿到还是两说。但他只是点了点头。
夜里,雨更大了。老刘头躺在炕上,听着屋顶漏雨的声音。一滴水正好落在他额头上,凉得像多年前那颗子弹擦过他耳边时的风。那是七六年,他在边境上,子弹打穿了班长的心脏。班长倒下时手里还攥着全家福,照片被血染红了一半。
天亮时,儿子已经走了。老刘头穿上胶鞋,拎着铁锹去了河堤。河水已经涨到了警戒线,浑浊的水面上漂着死鸡和塑料瓶。几个村民正在加固堤坝,见他来了,点点头算是打招呼。没人组织他们,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——水来了,男人得上堤。
中午时分,上游漂下来一具尸体。是个孩子,约莫七八岁,穿着红衣服,像一面被水泡烂的旗。老刘头和村民们用长竿把他捞上来,放在堤坝上。孩子手里紧紧攥着什么,老刘头掰开他僵硬的手指,是一颗玻璃弹珠。
"造孽啊。"村里的老会计叹了口气,"这不知道是哪家的娃。"
他们用塑料布把孩子裹起来,放在高处。没人说话,但手上的动作更快了。铁锹铲土的声音,沙袋落地的闷响,还有远处隐约的雷声,混合成一种奇特的节奏。
傍晚,乡里的干部坐着吉普车来了。他们穿着雨靴,站在离堤坝老远的地方喊话,说专家预测洪峰明天到,让村民撤离。没人理他们。干部们喊了一会儿,见没人动弹,又坐着吉普车走了。
夜里,老刘头坐在堤坝上守夜。王寡妇给他送来两个煮土豆,他分了一个给一起守夜的李二狗。李二狗的儿子在深圳打工,三年没回来了,每月寄回的钱还不够孙子的学费。
"听说南方发大水,死了不少人。"李二狗啃着土豆说。
老刘头望着黑漆漆的河面。他想起了班长,想起了那个穿红衣服的孩子,想起了自己饿死的爹。四十年前他当兵时,指导员说他们是"钢铁长城",可长城挡不住饥饿,也挡不住洪水。
第二天,洪峰来了。河水像一堵黄褐色的墙推过来,堤坝开始颤抖。村民们手挽着手站在最危险的地段,用身体当沙袋。老刘头感觉脚下的土地在松动,但他没有后退。他身后是他生活了六十年的村子,那里有他发烧的孙女,有王寡妇埋在地下的存折,有李二狗等着儿子回来的空巢。
水漫过了他的膝盖,漫过了他的腰。有人开始唱号子,其他人跟着和。那不是什么慷慨激昂的战歌,只是祖辈传下来的,挖渠筑坝时唱的调子。老刘头也跟着唱,尽管他五音不全。歌声中,他感觉不到冷,也感觉不到恐惧。
不知过了多久,水开始退了。堤坝保住了,但所有人都像从泥浆里捞出来的一样。老刘头瘫坐在地上,才发现自己的胶鞋少了一只。王寡妇走过来,递给他半瓶白酒。他喝了一口,辣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三天后,儿子从县里回来了,带着退烧药和两斤猪肉。他说工地老板听说他们村抗洪的事,提前支了他半个月工钱。小孙女的烧退了,儿媳妇包了饺子,还叫王寡妇和李二狗一起来吃。
晚上,老刘头独自走到堤坝上。月光下,河水安静地流淌,仿佛从未发过怒。他蹲下身,用手摸了摸潮湿的泥土。在这片土地上,他失去了父亲,失去了战友,差点失去孙女的命。但此刻,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奇特的平静。
远处的村子里,传来孩子的笑声和狗叫声。老刘头站起身,慢慢往回走。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很小,小得就像风暴过后,大地上留下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印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