秤与海
老李头是个卖鱼的，在县城东边的菜市场摆了二十年的摊子。他的摊位不大，三米见方，一张木案板，一把锈迹斑斑的秤，还有几个塑料盆里游着些半死不活的鱼。老李头长得瘦小，背有些驼，脸上皱纹像是被刀刻出来的，眼睛却亮得惊人。他总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布褂子，袖口磨得发亮。
"三斤二两，算你三斤。"老李头把鱼装进塑料袋，递给面前的中年妇女。
"你这秤准不准啊？"妇女狐疑地看着那把生锈的秤。
老李头没说话，只是把秤往案板上一放，又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砝码挂上去。秤杆稳稳地停在刻度上。
"我这秤，二十年没差过一分。"老李头说。
妇女讪讪地付了钱走了。老李头把秤擦干净，放回原处。那把秤是他父亲留下来的，铜制的秤杆已经发黑，秤盘边缘有些变形，但刻度依然清晰。老李头从不用电子秤，他说那东西不准，会骗人。
菜市场里的人都叫老李头"铁秤"，因为他从不在秤上做手脚。这在菜市场里是个异类。隔壁卖菜的王婆子总说他傻："现在谁还用这种老秤？电子秤调一调，一天多赚百八十块不是问题。"
老李头只是笑笑，继续用他的铁秤称鱼。他的鱼卖得不贵，但也不便宜，刚好够他一个人过日子。他住在菜市场后面的一间小平房里，屋里除了一张床、一个灶台，就是墙上挂着的几张泛黄的照片——他年轻时和父母的合影。
六月的天热得人发昏。老李头照例凌晨三点去码头进货。码头上灯光昏暗，渔船刚靠岸，鱼贩子们一拥而上。老李头挤在人群中，他的小身板在那些膀大腰圆的鱼贩中显得格外单薄。
"老李头，今天有好货！"船老大朝他招手，"刚捞上来的大黄鱼，活蹦乱跳的。"
老李头凑过去看，鱼确实新鲜，眼睛清亮，鳃红得像是要滴血。他挑了几条，船老大称了重量，老李头掏出皱巴巴的钞票付钱。
"你这老头，每次都买这么点，够吃饭吗？"船老大数着钱说。
"够了，够了。"老李头把鱼装进塑料箱，骑上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往回走。
天刚蒙蒙亮，菜市场已经热闹起来。老李头把鱼摆好，开始一天的营生。上午十点多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了他的摊位前。男人约莫四十岁，肚子微微隆起，皮鞋锃亮，手腕上的金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"这鱼怎么卖？"男人指着盆里最大的那条黄鱼问。
"八十块一斤。"老李头说。
"称一下。"男人说。
老李头把鱼捞出来，放在秤上。"三斤七两。"
男人皱了皱眉："你这秤准吗？"
老李头又把铁砝码挂上秤杆，秤杆纹丝不动。
"给我装起来吧。"男人掏出钱包，数了三张百元大钞递给老李头。
老李头找完钱，男人突然说："你这秤卖不卖？"
老李头愣住了："这秤不卖。"
"我出五百。"男人说。
"不卖。"
"一千。"
老李头摇摇头，把秤收到案板下面。
男人笑了笑："有意思。明天我再来。"
第二天，男人果然又来了。这次他直接开价两千。老李头还是摇头。第三天，价格涨到了五千。菜市场里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。
"老李头，卖了吧！五千块够你卖三个月鱼了！"王婆子在一旁劝道。
老李头把秤紧紧抱在怀里，像是抱着个婴儿："这秤是我爹留给我的，不卖。"
男人耸耸肩走了。接下来的一个星期，他每天都来，价格从五千涨到了一万。老李头始终不松口。菜市场里的人都说他傻，一把破秤值什么钱？
第八天，男人没来。第九天也没来。大家都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。直到第十天，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菜市场门口。车上下来三个人，为首的正是那个西装男人，后面跟着两个穿制服的。
"我们是市场监督管理局的。"一个制服男掏出证件，"有人举报你使用不合格计量器具，现在要依法收缴。"
老李头脸色煞白："我这秤准得很，二十年没差过......"
"准不准得检测了才知道。"制服男不由分说，从老李头怀里夺过秤，装进了一个塑料袋。
西装男人站在一旁，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。老李头突然明白了什么，他冲上去想抢回秤，被另一个制服男拦住。
"你们不能这样！这秤是我爹留给我的！"老李头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。
"老人家，我们也是依法办事。"制服男说，"如果检测合格，会还给你的。"
黑色轿车开走了，扬起一片尘土。老李头站在原地，双手空空。菜市场里的人都沉默了。王婆子走过来，想说些什么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。
三天后，老李头收到了一份检测报告和一把崭新的电子秤。报告上说他的铁秤"严重失准，误差超过法定标准"，已被"依法销毁"。电子秤是"补偿"给他的。
老李头把电子秤放在案板下，继续用眼睛估摸着卖鱼。他的生意一落千丈，因为没人相信一个不用秤的鱼贩。一个月后，老李头收拾了摊位，离开了菜市场。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，是他背着个包袱，沿着公路往北走，背影佝偻得像只虾米。
又过了半年，县城里爆出一桩大新闻：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副局长被双规了，罪名是受贿和滥用职权。据说这位副局长有个特别的癖好——收集老秤，尤其喜欢那些有年头的铜秤。在他家的地下室里，警方发现了上百把各式各样的老秤，其中一把铜制的、秤盘边缘有些变形的老秤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。
新闻出来的那天，王婆子坐在菜市场门口，看着老李头曾经摆摊的地方，喃喃自语："人不可貌相，海不可斗量啊......"
远处，海浪拍打着码头，像是无数把秤在轻轻摇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