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的痂
一
李三福的右腿是在1983年那个夏天瘸的。那年他三十七岁,在县城的砖厂推砖坯。砖坯刚出模,湿漉漉的,一车足有三百斤重。他推着车走在斜坡上,车轮突然卡在石缝里,车把猛地一歪,整车的砖坯就压在了他的右腿上。
"咔嚓"一声,李三福听见自己的骨头断了。那声音像是冬天里踩断枯树枝,清脆得让他愣了一下才感觉到疼。疼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,像有无数根针在扎,又像是有人拿锤子在敲他的膝盖。他张着嘴,却发不出声音,汗水从额头滚下来,砸在黄土上,砸出一个个小坑。
工友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县医院,医生说骨头断了三截,得开刀。手术做了四个小时,出来时李三福的右腿里多了两根钢钉。医生说得静养半年,可砖厂只给了三个月病假,第四个月就要他回去上班,不然就开除。
李三福瘸着腿回去推砖坯。每走一步,钢钉就在肉里硌一下,疼得他直抽冷气。工头站在旁边看,嘴里叼着烟说:"老李,你这腿瘸得挺有节奏啊,跟跳舞似的。"工友们就笑,李三福也跟着笑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二
李三福的老婆王桂芝是在他腿瘸的第二年跟人跑的。那天他下班回家,发现灶台是冷的,床上放着一封信。信上说她受不了了,跟了镇上开杂货铺的老刘。老刘答应带她去省城,给她买金镯子。
李三福坐在门槛上抽烟,一根接一根。烟头在脚边堆成了小山,天黑了又亮。邻居老张来借锄头,看见他这样,叹了口气说:"三福啊,女人跑了就跑了,日子还得过。"
"我知道。"李三福说。他站起来,瘸着腿去灶台生火,煮了一锅稀饭。稀饭煮糊了,锅底黑了一层,他刮了刮,连黑渣一起喝了下去。
后来有人告诉李三福,王桂芝在省城过得并不好。老刘打她,金镯子也没买。李三福听了只是"嗯"一声,继续低头搬他的砖坯。钢钉在腿里待了五年才取出来,取出来时已经生锈了,医生拿着锈迹斑斑的钢钉给他看,说这玩意儿早该取了。李三福看着那两根弯曲的金属,突然想起王桂芝信上说老刘要给她买金镯子的事,不知怎么就笑了。
三
李三福的儿子李小强是在1998年出事的。那年小强十六岁,上高一,成绩不错。那天放学他和同学去河边游泳,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没再上来。等捞上来时,人都泡发了,白生生的,像块发胀的馒头。
李三福蹲在河边,看着儿子被白布裹着抬走。他没哭,只是不停地搓着手,手上的老茧把掌心磨得沙沙响。回家后,他找出小强的作业本,一页一页地翻。小强的字写得工整,数学题全是对勾。翻到最后,李三福发现本子背面画着一辆自行车,旁边写着"想要"两个字。
第二天,李三福去县城买了辆最好的自行车,推到河边,点了把火烧了。火苗蹿得老高,轮胎烧着发出刺鼻的臭味,引来一群人围观。有人说这老头疯了,烧这么好的车。李三福不说话,就站在那儿看,直到车烧成一堆黑架子。
四
2008年汶川地震时,李三福正在院子里晒辣椒。地面突然晃起来,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,右腿的老伤一阵剧痛。等震完了,电视里开始播报灾情,死亡数字每小时都在涨。李三福看着那些从废墟里抬出来的孩子,想起了小强泡胀的脸。
他取了存折,把里面三万两千块钱全取了出来。这些钱是他二十多年搬砖攒的,原本打算留着养老。李三福瘸着腿走到县民政局,把钱全捐了。工作人员让他留名字,他摇摇头走了。
回家的路上,李三福的右腿疼得厉害,他就在路边坐下休息。一个小孩跑过来,递给他一瓶水。李三福接过水,突然就哭了。小孩吓跑了,他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,哭得像个孩子。哭完了,他拧开水瓶喝了一口,水是甜的。
五
2018年春天,李三福在自家院子里摔了一跤,这次是左腿骨折。县医院新来的年轻医生看着X光片直皱眉,说老人家你这右腿怎么是歪的,骨头接得不对啊。李三福说三十五年前的事了,那时候的医生哪像现在这么讲究。
这次住院,没人来看他。工友们早退休的退休,去世的去世。护士们忙得很,只有换药时才来。李三福躺在床上,看着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在地上画出一个明亮的方块。他看着那个方块从东移到西,一天就过去了。
出院那天,李三福拄着拐杖慢慢往家走。路过小学门口,正是放学时间,孩子们像小鸟一样飞出来。一个红领巾跑得太快,撞在他身上。孩子抬头说了声"爷爷对不起",又跑开了。李三福站在那儿,突然觉得右腿不疼了。其实还是疼的,只是他习惯了。
六
2023年,李三福七十七岁。每天早晨,他拄着拐杖去菜市场买一块豆腐,再慢悠悠地走回家。卖豆腐的老板娘总是多给他切一块,说老爷子你多吃点。李三福就笑,露出仅剩的三颗牙。
有天回家路上,他看见一只瘸腿的狗在垃圾堆里翻食。狗的后腿拖在地上,毛都磨秃了。李三福站住看了一会儿,把刚买的豆腐分了一半给它。从那以后,瘸腿狗天天在巷子口等他。李三福叫它"老伙计",狗就摇尾巴。
冬天来了,李三福感冒了,咳嗽得厉害。他躺在床上,听着窗外的风声,想起自己的一生。腿瘸了,老婆跑了,儿子死了,钱捐了。想来想去,竟然想不起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。可奇怪的是,他也不觉得特别难过。
瘸腿狗在门外挠门,李三福强撑着起来给它开门。狗钻进屋,趴在他床边。李三福摸着狗的头说:"老伙计,咱俩谁先走还不一定呢。"狗抬头看他,眼睛湿漉漉的。
李三福突然想起小时候娘说过的一句话:时间愈心伤,亦平身创。他那时不懂,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。他摸摸自己弯曲的右腿,那里早就感觉不到钢钉的存在了。伤还在,只是不疼了。或者说,疼得太久,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。
窗外,今年的第一场雪开始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