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拆封的录取通知书
梅雨季的雨丝像被揉碎的棉絮,黏在老式居民楼的防盗网上。林小满踮着脚从储物间顶层抽出那只硬纸板箱时,箱底的封条"嘶啦"一声裂开,几支褪色的马克笔骨碌碌滚出来,滚到她脚边时,恰好露出藏在最底下的那封信——浅粉色的信封,邮戳日期是2015年8月12日,右上角的邮票印着敦煌飞天,边缘已经泛出细密的黄。
她蹲下来,指尖轻轻拂过信封上的字:"林小满收,XX美术学院招生办"。这是她第三次冲击美院的录取通知,那年她21岁,在县医院的走廊里守了母亲整整七天七夜。
2015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热。小满的帆布包永远装着素描本和褪色的橡皮,布料被汗水浸得发皱。她蹲在县医院住院部三楼的消防通道里,铅笔在纸上簌簌游走——斜对面病房的护士姐姐扎着高马尾,发梢沾着消毒水的味道;隔壁床的老爷爷总把苹果核藏在床头柜最下层;母亲靠在病床上,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影子,像只疲倦的蝴蝶。
"小满,"母亲的声音突然轻得像片羽毛,"你该去查成绩了。"
她的手顿住,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坑。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十七次,都是同班同学小慧的消息:"查到了吗?""我过线了!""你肯定也没问题!"
"妈,等你输完这瓶液,咱们一起看。"她把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,画母亲手背上凸起的血管,"医生说下周就能出院,到时候我带你去看荷花,去年你说城南那片开得像火烧云。"
母亲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:"妈知道你攒了三年钱,就等这张录取通知书。"
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着,小满数到第一千二百滴时,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刺眼的白光。她盯着"XX美院招生办"的来电显示,喉咙突然发紧。按下接听键的瞬间,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烈,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:"喂?"
"林小满同学吗?"对方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,"很遗憾通知你,今年我院油画系专业成绩......"
后面的话被走廊里的推车声淹没了。小满望着母亲闭着的眼睛,突然觉得那滴悬在输液管末端的药水,像极了自己要掉不掉的眼泪。她把手机贴在耳边,直到对方说完"感谢报考",才轻声说:"谢谢。"
那天晚上,她在医院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冰可乐,拉环崩出去的瞬间,眼泪终于砸在罐身上。三年了,她跟着县城唯一的美术老师学素描,在夜市画人像攒学费,把《伯里曼人体结构》翻得卷了边,可命运还是给了她第三张拒信。
"小满?"母亲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,病号服的带子松松垮垮系着,"我听见了。"
小满手忙脚乱擦眼泪:"妈,我就是......有点渴。"
母亲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朵晒干的菊:"你高三那年,在田埂上画油菜花,画了整整二十张。我问你,怎么总画不腻?你说,每朵花打开的方式都不一样。"她摸出兜里的苹果,用指甲慢慢抠着表皮,"现在想想,人生大概也是这样——你以为非走不可的那条路,说不定旁边就长着更美的花。"
母亲出院那天,小满在旧书店找到了份工作。老板是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,总在柜台后看《艺术世界》,见她第一面就说:"我看过你画的夜市肖像,那对老夫妻的皱纹里都有故事。"
书店二楼有个向阳的小阁楼,老板允许她把画架搬上去。每天打烊后,小满就坐在藤编椅上,画窗外的梧桐树影,画顾客落在书页上的指纹,画老板养的橘猫在《浮世绘》图册上踩的梅花印。
深秋的一个傍晚,她正在画窗外的银杏,楼下突然传来清脆的童声:"阿姨,有没有《小王子》?要带插画的那种!"
说话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,鼻尖沾着草莓酱,身后跟着位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。小满蹲下来,从儿童区抽出一本带彩色插画的版本,小女孩立刻扑过来:"这个好!画里的玫瑰有刺刺!"
"你喜欢画画吗?"小满鬼使神差地问。
小女孩用力点头,从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画纸:"我画了妈妈和弟弟!可是老师说我把弟弟的头画太大了。"
纸上的小人圆头圆脑,妈妈的裙子是彩虹色,弟弟的脑袋占了整张纸的三分之二,头顶还支棱着几根头发。小满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,在课本上画的班主任——把她的眼镜画成了两个圆月亮,被老师没收后,父亲蹲在办公室门口给老师鞠躬,说"孩子不懂事"。
"你弟弟的头是很大呀,"她指着画纸说,"因为他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,就是这么大的小不点儿,所以你记得特别清楚对不对?"
小女孩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:"阿姨你怎么知道?"
那天晚上,小满在素描本上画下了那幅"大头弟弟"。第二天上班时,老板盯着画看了半天,突然说:"我表妹在县实验小学当美术老师,他们最近要招个兼职代课老师,教低年级。你去试试?"
第一堂美术课,小满紧张得把粉笔掰断了三根。她原本准备了《透视原理》的课件,可看到三十双圆溜溜的眼睛时,突然想起小女孩的"大头弟弟"。
"今天我们不画苹果,不画花瓶,"她把粉笔往讲台上一放,"我们画——害怕。"
教室里炸开一片惊呼。扎羊角辫的小女孩(后来知道叫朵朵)第一个举手:"我害怕打雷,因为雷会把云朵劈开!"
"那你画劈开的云朵,里面藏着什么?"
"藏着......藏着彩虹!因为妈妈说,雷是云朵在打喷嚏,打完就会笑。"
坐在最后排的小胖子挠着头:"我害怕爸爸出差,他走了家里就没有糖醋排骨了。"
"那你画爸爸的行李箱,里面装着什么?"
"装着排骨味的香水!这样爸爸闻着就能早点回家。"
小满的速写本很快被填满了:有长着翅膀的"害怕",有穿着盔甲的"害怕",还有坐在月亮上吃冰淇淋的"害怕"。下课时,朵朵举着画纸追上来:"阿姨,我能叫你小老师吗?"
那天她抱着一摞画纸回家,路过城南的荷花塘。荷叶已经枯了,却有几只白鹭停在残茎上,像开在冬天里的花。她突然想起母亲说的"每朵花打开的方式都不一样",原来有些花,要绕个弯才能看见。
2023年的春天,小满的儿童美术工作室开在了老书店隔壁。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孩子们的作品:会飞的书包,长胡子的太阳,穿高跟鞋的蚂蚁。她的手机相册里存着几百张照片,记录着孩子们的"第一次"——第一次用油画棒涂出渐变的天空,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影子会变魔术,第一次在画里写出"妈妈我爱你"。
那天下午,她正在教孩子们用拓印画做春天的标本,前台的门铃叮咚作响。进来的是位穿米色风衣的女士,手里提着个牛皮纸袋:"请问是林小满老师吗?我是XX美院的招生办主任,这是......"
她突然顿住,目光落在墙上那排歪歪扭扭的儿童画上。小满认出了她——八年前那个打拒接电话的声音。
"我们在整理旧档案时,发现了这封信。"招生办主任递过纸袋,"2015年的录取通知,原本应该寄到你高中班主任那里,可当时地址写错了,辗转了很多年才找到。"
信封还是记忆里的浅粉色,邮戳已经模糊,封口处的火漆印却依然清晰。小满盯着那行"油画系录取"的字样,突然笑出了声。
"要拆开看看吗?"主任问。
她把信封轻轻放回纸袋:"不用了。"
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工作室里传来孩子们的尖叫:"小老师快看!我的蝴蝶翅膀会发光!"那是朵朵用金粉画的,闪得人睁不开眼。
现在,那封未拆封的录取通知书和孩子们的第一幅画一起,被装在同一个相框里,挂在工作室的荣誉墙上。梅雨季的雨还在下,小满擦着相框上的水珠,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童声:"阿姨,今天我们画什么?"
"今天我们画......"她望向窗外,雨幕中隐约可见去年种下的樱花树,"画那些没得到的,和后来得到的。"
风掀起相框里的信封,露出一角录取通知的字样,旁边贴着朵朵的"大头弟弟"——那个被老师说"头太大"的画,后来得了全省儿童绘画大赛的金奖。
有些错过,原来是命运藏起来的礼物。就像那年没赶上的美院班车,却让她坐上了开往春天的校车;就像那封迟到的录取信,最终成了她最珍贵的"未拆封的幸运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