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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母亲的骨头》

我十二岁那年,父亲离开了我们。那天早晨,他像往常一样喝完稀粥,把碗重重地摔在桌上,碗裂成了三瓣。母亲蹲在地上捡碎片,手指被割出了血。父亲看都没看一眼,拎起那个褪色的蓝布包就走了。我站在门槛上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。

母亲用围裙擦着手上的血,对我说:"小树,去把碗碴子扔了。"

父亲走后,家里更穷了。母亲开始在纺织厂上夜班,白天还要去菜市场捡烂菜叶。她的眼睛总是红的,像被辣椒熏过一样。我常常半夜醒来,看见她坐在煤油灯下补衣服,针线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穿梭,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。

那年冬天特别冷。腊月二十三,母亲发了高烧。她裹着棉被在床上发抖,脸色像糊窗户的纸一样白。我去村里的赤脚医生那里求药,医生说要五块钱。我掏遍所有口袋,只找到三毛钱。

"没钱看什么病?"医生把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挂,"回家喝点姜汤就行了。"

回家的路上,我看见王屠户在杀猪。猪被捆在条凳上,叫声撕心裂肺。王屠户的刀捅进去时,我闭上了眼睛。再睁开时,猪已经不动了,血汩汩地流进盆里。

"小树,"王屠户招呼我,"要不要猪骨头?熬汤最补了。"

我摇摇头。王屠户又说:"不要钱,反正也是扔。"

我抱着那根还带着血丝的猪腿骨跑回家。母亲看见骨头,眼睛亮了一下,随即又暗下去。"哪来的?"

"王叔给的。"

母亲挣扎着爬起来,把骨头放进锅里。水开的时候,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。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火,火光映在母亲脸上,她看起来没那么苍白了。

汤熬好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母亲给我盛了满满一碗,她自己只喝汤。我把肉夹到她碗里,她又夹回来。"你正长身体呢。"她说。

半夜里,我被母亲的呻吟声惊醒。她蜷缩在床上,额头上全是汗。我摸她的额头,烫得像刚出锅的馒头。

"妈,我去找医生。"

"别去,"她抓住我的手,"躺一会儿就好。"

我打来井水,把毛巾浸湿敷在她额头上。水很快就变热了,我又去换。来来回回,直到天亮。

第二天早上,母亲的烧退了,但开始咳嗽,咳得很厉害,像是要把肺咳出来。我去学校请了假,回来时看见她在院子里洗衣服。那么冷的天,她的手泡在冷水里,冻得通红。

"妈,你别洗了。"

"不洗你穿什么?"她头也不抬地说。

我夺过她手里的衣服,发现是我的校服。袖口破了个洞,她正在补。我突然哭了,眼泪砸在洗衣板上,溅起小小的水花。

母亲愣住了,然后把我搂进怀里。她的胸口硌得我脸疼,我能数清她每一根肋骨。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,和猪骨头的味道混在一起。

那天晚上,我又去了王屠户家。他正在收拾摊位,地上散落着碎骨和肉渣。

"王叔,"我鼓起勇气,"能再给我一根骨头吗?"

王屠户眯起眼睛看我:"昨天的吃完了?"

我点点头。其实骨头还在锅里,母亲舍不得一次吃完。

"你小子,"王屠户笑了,"等着。"

他转身进了屋,出来时手里拎着个塑料袋。"拿去吧,别让你妈知道是从我这拿的。"

袋子里是几根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,还有一小块肉。我道了谢,转身要走,王屠户叫住我。

"你爸还没回来?"

我摇摇头。

"狗日的。"王屠户骂了一句,往我口袋里塞了五块钱,"去买点药。"

我攥着钱跑到卫生所,买了退烧药和止咳糖浆。回家的路上,下起了雪。雪花落在药盒上,很快就化了。

母亲看见药,第一反应是问多少钱。我说王叔给的,她不信,非要我说实话。最后她哭了,眼泪滴在药片上,发出轻微的响声。

"妈,吃药吧。"

她摇摇头,把药片掰成两半,一半给我。"预防感冒。"她说。

我们就着温水吞下药片。那晚,母亲的咳嗽轻了些。我躺在她身边,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,数着房顶漏进来的星光。

半夜里,我做了个梦。梦见父亲回来了,带着一袋子白面馒头。母亲笑着迎上去,父亲却一把推开她,说馒头不是给她的。我冲上去咬父亲的手,他痛得大叫,然后我就醒了。

母亲正轻轻拍着我的背。"做噩梦了?"她问。

我往她怀里缩了缩,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。屋外,风摇着光秃秃的树枝,发出呜呜的响声,像是有人在哭。

腊月二十九,母亲去厂里领工钱。回来时,她的右手指缠着纱布。我问怎么了,她说机器绞的,不碍事。可那天晚上,我听见她在被窝里偷偷地哭。

过年那天,我们用最后的钱割了半斤肉。母亲包了饺子,馅里大部分是白菜,只有一点点肉星。她包得很慢,因为右手不方便。我帮她擀皮,擀得厚薄不均。

饺子下锅时,邻居李婶来了,端着一碗红烧肉。"给孩子尝尝。"她说。

母亲推辞不过,最后收下了。李婶走后,母亲把那碗肉锁进了柜子里。"留着明天吃。"她说。

年夜饭只有饺子,但我们吃得很香。母亲把破了的饺子都夹给我,说那是"福气"。吃完饭,我们坐在门槛上看别人家放鞭炮。夜空被烟花照亮的那一刻,母亲突然说:"小树,你要好好读书。"

我点点头,靠在她肩上。她的肩膀很瘦,硌得我耳朵疼,可我觉得特别踏实。

正月十五那天,父亲回来了。他胡子拉碴,身上有酒气。母亲给他盛了饭,他吃了一口就吐在地上。"这是人吃的吗?"他骂道。

母亲没说话,把饭捡起来放回自己碗里。父亲翻箱倒柜,找出了李婶给的那碗肉。肉已经有点味了,可他不管,抓起就往嘴里塞。吃完后,他抹抹嘴,又走了。

母亲坐在灶台前发呆,我蹲在她旁边。过了很久,她说:"小树,妈对不起你。"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握住她的手。她的手很粗糙,像砂纸一样,可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手。

父亲再没回来。有人说在县城看见他,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;也有人说他去南方打工了。母亲从不提起他,就像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。

春天来了,母亲的咳嗽却越来越重。有时她咳着咳着就会吐出一口血。我要带她去看病,她总说没事,是上火。

四月初八,母亲晕倒在纺织厂里。工友们把她送回家时,她的脸色像纸一样白。我跑去请医生,医生来了,把完脉后直摇头。

"肺痨,晚期了。"他小声对我说,"准备后事吧。"

我跪下来求他开药,他给了我几片白色的药丸。"止疼的,"他说,"别的没用。"

母亲醒来看见药丸,问我多少钱。我骗她说很便宜,她才肯吃。那天晚上,她让我从箱底拿出一个小布包,里面是她的嫁妆——一对银镯子。

"拿去当了,"她说,"给你交学费。"

我哭着摇头。母亲叹了口气,把镯子戴在手上。"那等我走了再当。"她说。

五月的夜晚,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弱。我握着她骨瘦如柴的手,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话。

"小树...柜子里...有双新鞋...妈给你做的...本来想等你生日..."

我打开柜子,果然看见一双黑布鞋,针脚歪歪扭扭的,是母亲用受伤的手做的。我把鞋抱在怀里,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。

天快亮时,母亲突然精神起来。她要我扶她坐起来,然后摸着我的脸说:"你要好好的。"

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。太阳升起来的时候,她的手凉了。

我给她换上最干净的衣服,把那双银镯子戴在她手上。入殓的人来了,说镯子得摘下来。我死死护着母亲的手,像头小兽一样咆哮。最后他们放弃了。

母亲下葬那天,下着小雨。我跪在坟前,把那双没来得及穿的新鞋也埋了进去。鞋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,像两只黑色的船,载着母亲去了远方。

回到家,我翻开母亲的枕头,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照片。那是她年轻时的样子,站在一株桃树下,笑容明亮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:"给小树留念"。

我把照片贴在胸口,闻到一股淡淡的、熟悉的味道。那是母亲的味道,混合着猪骨头的香气、纺织厂的棉絮、还有永远洗不干净的血腥味。
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个梦。梦见母亲站在灶台前熬骨头汤,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。她转身对我笑,说:"小树,来尝尝咸淡。"

我跑过去抱住她,她的身体温暖而真实。醒来时,枕头湿了一大片。窗外,月光照在空荡荡的灶台上,那里曾经有一口冒着热气的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