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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理模型思维链

老陈的第二十七次跌倒

深秋的梧桐叶扑簌簌砸在青石板上,老陈跨上那辆二手28杠时,后车轮碾过一片焦黄色的叶子,发出细碎的脆响。他左手攥着车把,右手虚虚扶着后座,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,像两根冻硬的胡萝卜。

"爸,您歇会儿吧,这都第七天了。"儿子小陈蹲在旁边修电动车,工具盒里的扳手叮当作响,"您都六十四了,学什么自行车?买菜有小电驴,接送妞妞有我......"

"去去去。"老陈瞪了儿子一眼,裤脚被风掀起,露出小腿上一块新添的淤青——昨天下午栽进花坛时蹭的。他弯腰调整歪了的车铃,铜制铃铛在指尖晃出半圈银光,"我年轻那会儿在厂里当钳工,三班倒,你妈生病,你刚上小学......哪有工夫学这个?现在闲了,总得把当年的缺补上。"

风里飘来炸糖糕的甜香,街角早餐铺的王婶端着托盘探出头:"老陈头,又练车呢?上回见您摔那下,我这心都跟着颤。"

老陈没接话。他盯着车筐里的搪瓷缸,里面泡着枸杞红枣茶,是孙女妞妞今早塞给他的——"爷爷骑车要补充能量"。小丫头扎着两个羊角辫,说话时眼睛弯成月牙,让他想起三十年前,自己蹲在车间门口给儿子削铅笔的模样。

第一次跨上车是七天前。那辆28杠是从废品站淘的,车座磨得发亮,脚蹬子有一边螺丝松了,骑起来"咔嗒咔嗒"响。老陈扶着墙慢慢溜车,车头歪得像喝醉的人,刚松开手就"哐当"栽进冬青丛,把看门的大黄狗吓出半条街。

"平衡!关键是平衡!"对门退休的李老师蹲在旁边指导,他年轻时是中学体育老师,"骑车不是靠攥紧车把,是得让车动起来,前进的时候自然就稳了。"

老陈记着这句话。今天他特意选了段没什么人的路,从巷口的老槐树开始,到社区广场的石拱桥结束,大约二百米。他深吸一口气,左脚踩上脚蹬,右脚在地面点了两下,像只笨拙的企鹅。

"走——"他喊了一嗓子,车轱辘终于转起来。风灌进他洗得发白的蓝布夹克,后襟鼓鼓囊囊,像面褪色的旗子。前三十米还算顺利,车头虽然晃,但没歪得太厉害。老陈心跳到了嗓子眼,想起当年在车间修机床,零件卡进齿轮那刻的紧张。

变故发生在第四十米。路边的流浪猫突然从绿化带窜出来,老陈下意识捏紧刹车。车把"吱呀"一声扭向右边,他整个人跟着歪过去,膝盖重重磕在路沿石上。这是第二十七次跌倒,比昨天多了一次。

"爷爷!"清脆的喊声穿透疼意。妞妞举着创可贴跑过来,扎羊角辫的皮筋是粉色的,在风里一跳一跳,"妈妈说您又摔跤了,我带了草莓味的创可贴!"

老陈坐在地上,看着小孙女蹲在脚边,用软乎乎的手指给他贴创可贴。她的发顶还沾着幼儿园手工课的彩纸碎屑,说话时带着奶音:"爷爷,我学滑轮的时候也总摔,老师说'别怕倒,倒了就爬起来接着滑'。"

老陈突然笑了。他想起儿子小时候学走路,也是这样摔得膝盖青一块紫一块,自己蹲在旁边拍手:"宝宝真棒,再来一步!"后来儿子上初中,他骑二八杠载儿子上学,后座绑着铁文具盒,叮铃哐啷响一路。再后来儿子工作、结婚,他的自行车换成了小电驴,车筐里装的从课本变成了菜篮子。

"妞妞说得对。"李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,手里拎着个保温杯,"我教过那么多学生,学骑车最怕的不是摔,是不敢再踩出去那一步。你看那些骑得稳的,哪个不是摔出来的?"

老陈摸着膝盖上的创可贴,草莓香混着青草味钻进鼻子。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石拱桥,桥洞下有对老夫妻在钓鱼,鱼竿上的浮标随着水流轻轻摇晃。忽然想起车间退休那年,厂长拍他肩膀说:"老陈啊,退了休别闲着,找点喜欢的事儿做。"当时他只想着带孙女、买菜、遛狗,却忘了自己年轻时,也曾蹲在自行车摊前看半天,幻想有天能骑着车去郊外看油菜花。

"再来一次。"老陈拍掉裤腿的土,冲妞妞眨眨眼,"这回爷爷要是骑到桥洞,就带你去买糖画。"

妞妞欢呼着跑去找妈妈当"啦啦队",小陈拎着扳手站在原地,欲言又止。李老师把保温杯塞给他:"年轻人,你爸这是在找自己的平衡呢。人到了这个岁数,孩子大了,工作没了,总得找个新的支点。"

老陈再次跨上车。这次他没攥紧车把,手指松松搭着,像握着片秋天的梧桐叶。他望着桥洞下的浮标,想起李老师说的"前进即平衡"——或许人生就像骑车,不必总想着"稳住",往前挪的每一步,都是在调整重心。

车轮开始转动。风掀起他的衣角,这次他没再盯着车把,而是看向远处。石拱桥的汉白玉栏杆越来越清晰,桥洞下钓鱼的老人抬头冲他笑。老陈感觉车把的晃动变轻了,像一片在水面漂着的叶子,顺着风的方向轻轻摇晃。

"爷爷加油!"妞妞的声音像只小鸟,从身后追上来。

"稳住,看前方!"李老师的喊声混在风里。

老陈数着步数:十、二十、三十......当车轮碾过桥洞前的青石板时,他突然发现,车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稳了。阳光透过桥洞洒在身上,暖融融的,像年轻时车间里的电炉。

"成功啦!"妞妞蹦跳着扑过来,小辫子扫过他的手背。老陈捏响车铃,"叮铃"一声,惊飞了桥洞下的麻雀。

那天傍晚,老陈载着妞妞在社区里转了三圈。风把妞妞的笑声吹得好远,路过早餐铺时,王婶举着锅铲喊:"老陈头,明儿给你留俩糖糕!"路过儿子的电动车摊,小陈正帮邻居修刹车,抬头看见他们,也笑出了声。

后来老陈才知道,那辆二手28杠是儿子偷偷托人找的——车座是特意换的软垫子,松了的螺丝也悄悄拧紧了。儿子说:"爸,您高兴就行。"

现在每天清晨,社区里都能看见老陈骑车的身影。他会绕到菜市场买把新鲜菠菜,再去公园打两套太极拳,最后在幼儿园门口接上妞妞。车筐里有时装着给老伴的菊花(她走得早,坟头的菊花开了),有时装着妞妞的蜡笔画,最底下永远放着那个泡枸杞茶的搪瓷缸。

前几天他试着骑去郊外,沿着河岸的柏油路一直走。秋风卷着芦苇荡的白穗子,掠过他的耳际。他终于明白李老师说的"前进即平衡"是什么意思——人生哪有什么完美的平衡,不过是像骑车那样,在不断往前的过程中,调整方向,修正姿势,把曾经的遗憾、现在的期待、未来的希望,都稳稳地放在车筐里。

那天他在河边坐了很久。水面倒映着蓝天,偶尔有鱼跃出,荡开一圈圈涟漪。老陈摸出兜里的全家福,照片上儿子抱着妞妞,背景是去年春节的烟花。风掀起照片边角,他轻轻按住,想起自己第一次骑车成功时,妞妞说的话:"爷爷,你骑车的样子,像在飞哦。"

或许真的在飞吧。老陈跨上车,朝着家的方向蹬去。车轮碾过满地的梧桐叶,发出细碎的脆响,像极了人生里那些跌跌撞撞的脚步声——每一步都不完美,却都在朝着光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