补锅匠的蒸汽信
伦敦的雨丝裹着煤烟落下来时,汤姆·霍布斯正蹲在铁匠铺后巷的泥水里。他的围裙沾着机油和铜锈,左手攥着半块破怀表的铜壳,右手举着个缺了嘴的锡茶壶——这是今早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,壶底还粘着没刮干净的茶渍。
"霍布斯!"隔壁面包房的老约翰探出满是面粉的脑袋,"你又在鼓捣什么?上周修漏的铜盆还没送回去,现在又蹲在泥里玩破壶?"
汤姆没抬头,用指甲刮着壶嘴内侧的水垢:"我在造蒸汽机,约翰先生。"
老约翰的笑声震得门楣上的面包屑簌簌落:"蒸汽机?瓦特先生的新发明在伯明翰都要装船了,你连《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》都没读过,拿个破茶壶就能造?"
雨丝顺着汤姆的卷发滴进衣领,他抹了把脸。十七岁那年跟着父亲学补锅时,他就注意到烧水时壶盖会"咔嗒咔嗒"跳——蒸汽在推什么?父亲说那是"水生气",可汤姆总觉得那股子劲能推动更重的东西。三年前在码头见过运煤的蒸汽泵,活塞"哐当哐当"撞了七下才把水抽干,他蹲在旁边数了整整三个钟头,回家在破账簿上画满了歪扭的活塞图。
"我不需要先读整本书。"汤姆把锡茶壶倒过来,用锉刀修平壶底的凹痕,"我先让铁管子里的蒸汽跑起来,再学书里的道理。"
老约翰嗤笑一声缩回门里,面包房的风箱"呼哧"响起来。汤姆望着脚边的铜壳和茶壶,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废品站捡到的那截铜管——直径两英寸,管壁薄得能透光,或许能当汽缸?他把茶壶的壶嘴锯下来,用锤子敲成活塞的形状,又翻出母亲留下的顶针当密封环。
"汤姆!"
是妻子玛丽的声音。她抱着裹在旧毯子里的小艾莉丝站在雨里,裙摆沾着洗尿布的皂角水:"该吃晚饭了,煤炉上温着洋葱汤。"
汤姆把工具收进木盒,木盒里躺着他攒了两年的"宝贝":半根铜烛台、三个齿轮(从坏钟里拆的)、一段螺旋弹簧(来自破椅子)。玛丽接过盒子时,指尖碰到了最底下的牛皮纸——那上面画着他的"蒸汽机蓝图":汽缸、活塞、连杆,还有歪歪扭扭的蒸汽管路。
"又画新图了?"玛丽没看图纸,只是把毯子往小艾莉丝脸上拢了拢,"上次那个铁罐子炸了,你手背上的疤还没好。"
汤姆摸了摸手背上的烫伤:"可那回我知道了,铜比铁耐高压。"他指了指木盒里的铜壳,"这次用铜的,不会炸。"
玛丽低头笑了笑,雨丝在她发间闪着光:"我信你。"
那个雨夜,汤姆在阁楼支起了他的"实验室"——其实是半间漏雨的储物间,屋顶用破油毡补着,墙角堆着修补用的铅块和焊锡。他把铜管固定在砖头上,活塞用麻绳绑住,连接到从旧手推车上拆的轮子。锅炉是用两个铜锅焊成的,下面架着小煤炉。
"关键是让蒸汽推动活塞,活塞带动轮子。"汤姆对着玛丽解释,"就像......就像你揉面团时,手往下压,面团往两边跑。蒸汽往下压活塞,活塞就该往上顶......"
"汤姆,煤不够了。"玛丽举着空煤桶站在楼梯口。
汤姆翻出床垫下的硬币——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,可他把最后三个便士换成了煤块。小煤炉"噼啪"响起来时,他听见铜管里传来"嘶嘶"声。活塞开始颤动,轮子跟着晃了晃,突然"砰"的一声,焊锡接口裂开了,滚烫的水蒸汽喷在墙上,把玛丽的绣品熏出个焦黑的洞。
"又失败了。"汤姆瘫坐在草垫上,活塞滚到墙角,沾了老鼠屎。
玛丽没说话,只是蹲下来捡活塞。她用围裙擦干净,把活塞递给他:"上次炸的是铁罐子,这次是铜的,虽然漏了,但活塞动了。"
汤姆盯着活塞上的水痕。是的,活塞确实动了——从底部升到了中间,虽然只有两英寸。他摸出铅笔,在牛皮纸上画新的接口:"下次用铅锡合金焊,熔点高。"
接下来的三个月,汤姆的铁匠铺成了半个废品站。他收集旧烛台、破怀表、坏铜盆,连教堂敲钟人不要的铜钟碎片都捡了回来。玛丽把婴儿床搬到了厨房,腾出阁楼给汤姆做实验。老约翰的嘲笑变成了"疯补锅匠",送牛奶的山姆说他"中了蒸汽的邪",但汤姆发现,每当他在巷子里敲敲打打时,总有几个穿粗布衫的小工蹲在旁边看——他们是码头的搬运工,搬煤时腰都要断了。
"霍布斯先生,"有天傍晚,一个叫杰克的年轻搬运工凑过来,"您的机器要是能推煤车,我们就不用肩扛了。"
汤姆擦了擦脸上的铜屑:"现在只能推轮子,不过......"
"我们信您。"杰克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,"这是弟兄们凑的,买铜料。"
布包里是十八个半便士,还有两枚旧硬币。汤姆的手在发抖——这些钱够买半根好铜管。玛丽数钱时,眼睛亮得像星星:"他们白天搬煤,晚上帮你捡废铜,你看巷子里堆的那些......"
汤姆这才注意到,后巷的破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铜片、铜管,甚至有段火车淘汰的旧轨道。原来那些小工下工后,会绕到工厂废料堆,把能换钱的废铁卖掉,把铜料留给汤姆。
"他们需要机器。"玛丽把钱收进铁盒,"就像你需要造机器。"
第四个月的月圆夜,汤姆的"蒸汽装置"有了模样:铜汽缸擦得发亮,活塞套着玛丽用旧皮靴做的密封环,连杆是用马车辐条改的,轮子是从报废的手推车上拆的,涂了三遍桐油防锈。锅炉升级成了三个铜锅串联,下面是用旧铁桶改的煤炉,烟囱通到窗外。
"现在要测试压力。"汤姆系紧围裙,"玛丽,帮我看着压力表。"
那是他用玻璃管和水银做的,刻度是用烧红的铁丝刻的。玛丽扶着小艾莉丝站在楼梯口,小丫头正啃着手指看父亲忙碌。煤炉的火舌舔着铜锅,水开始沸腾,蒸汽"嘘嘘"钻进汽缸。压力表的水银柱慢慢爬升,活塞开始上下运动,连杆带动轮子——转了!转了!
轮子转了三圈,突然"咔"的一声,连杆断了。汤姆扑过去,蒸汽喷得他满脸都是,但他在笑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玛丽跑过来,小艾莉丝拍着小手:"爸爸的铁马跑了!"
"断的是连杆。"汤姆捡起断成两截的辐条,"得用更结实的钢,可钢太贵......"
"杰克说他们码头有根断了的船锚链,"玛丽递过一块干净的布,"他明天早上送来。"
汤姆抬头看她,月光从破油毡的裂缝里漏进来,照在玛丽发间的银簪上——那是他们结婚时,他用修补的银器熔了打的。"你知道吗?"他说,"瓦特先生的蒸汽机用的是锻铁活塞,可我的活塞用旧皮靴密封,反而不漏。"
玛丽帮他擦脸:"因为你不等着有好材料才动手。"
转年春天,汤姆的"霍布斯蒸汽推车"出现在码头。它其貌不扬:汽缸是三个旧铜盆焊的,活塞套着七层皮靴底,连杆是船锚链的一截,轮子是马车淘汰的,但它能推动装着半吨煤的推车,"哐当哐当"从码头爬到仓库,比十个搬运工还快。
老约翰来瞧热闹时,手里端着刚出炉的面包:"我就说你疯,可现在......"他挠了挠头,"你那破茶壶呢?"
汤姆从推车底下摸出个包着红布的东西——正是最初那个缺嘴的锡茶壶,现在擦得锃亮,壶嘴上系着玛丽绣的蝴蝶结。"这是我的第一台蒸汽机。"他说,"虽然漏蒸汽,活塞只动了两英寸,但它让我知道,先动手比等完美更重要。"
后来,瓦特先生的助手来伦敦考察时,在码头见到了汤姆的推车。他在笔记里写道:"霍布斯先生的装置虽粗糙,却展现了蒸汽动力最朴素的原理。许多伟大的发明,正是从'不够好'的第一步开始的。"
再后来,汤姆开了自己的机器作坊,专门给工厂造小型蒸汽机。他的学徒手册第一页写着:"别等准备好,先让蒸汽跑起来。"
现在,当汤姆的孙子在博物馆里看到那台"霍布斯蒸汽推车"时,解说员会指着展柜里的旧茶壶说:"这是工业革命最珍贵的注脚——有些伟大,是先迈出脚,再找方向。"
雨丝又落下来时,汤姆坐在作坊门口的老藤椅上。小艾莉丝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,正抱着他的曾孙看蒸汽推车模型。玛丽的银簪还在发间闪着光,后巷的铜料堆里,几个小工又在捡废铜——他们说要帮汤姆的学徒造更好的蒸汽机。
"爷爷,"曾孙拽他的衣角,"你那时候害怕吗?"
汤姆望着远处工厂的烟囱,青烟正像蒸汽一样往天上跑。"怕啊,"他说,"怕铜料不够,怕焊不结实,怕别人笑我。可更怕的是,要是我没动手,那些搬运工还得用肩膀扛一辈子煤。"
风掀起他的围裙,露出里面的牛皮纸——那是他最初的蒸汽机蓝图,边缘已经磨损,却依然清晰。上面有一行歪扭的字:"先让蒸汽跑起来,剩下的,蒸汽会告诉你该往哪去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