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活着》
我认识福贵那年,他六十五岁。他蹲在村口的土墙根下,像一截枯树桩。阳光照在他脸上,皱纹里夹着泥土,眼睛浑浊得像两口老井。
"活着好啊。"他总这么说,牙齿缺了三颗,说话漏风。
福贵年轻时是个少爷。他爹是地主,家里有三十亩地。福贵喜欢赌,把家产输光了。他爹气死了,他娘哭瞎了眼。后来他娶了家珍,生了凤霞和有庆。
"那时候我傻啊。"福贵说,用树枝在地上划拉,"不知道钱金贵。"
家珍是个好女人。福贵输光家产那天,她没哭没闹,只说:"咱从头来。"他们搬进了茅草屋,家珍给人缝补衣裳,福贵去租地种田。
有庆十二岁那年死了。学校要炼钢,让孩子们去搬砖。有庆瘦小,被砖堆压死了。福贵背着儿子回家,家珍摸着有庆的脸,一滴泪也没掉。
"家珍硬气。"福贵说,眼睛看着远处,"比我有出息。"
凤霞长大了,嫁给了二喜。二喜是个偏头,但对凤霞好。凤霞生孩子时大出血,死了。孩子活了下来,取名苦根。二喜在工地干活,被水泥板砸死了。
"命啊。"福贵说,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。
家珍得了软骨病,躺在床上三年。她死的那天,对福贵说:"下辈子还跟你。"福贵点点头,给她换上干净衣裳。
现在福贵和苦根过活。苦根七岁那年,吃豆子撑死了。福贵一个人活着。
我去看福贵时,他正在田里干活。太阳毒辣,他的背弯得像张弓。
"歇会儿吧。"我说。
他直起腰,擦了把汗:"歇啥,活着就得干活。"
去年冬天,福贵买了头老牛。牛也老了,干不动活。村里人笑他傻。福贵不理会,每天牵着牛去田里。
"它像我。"福贵摸着牛脖子,"都老得没用了。"
牛有时不肯走,福贵就骂:"福贵啊,你个懒骨头。"村里人听了笑,说福贵糊涂了,把自己的名字安在牛身上。
"我没糊涂。"福贵对我说,"牛就是我,我就是牛。"
昨天我去看福贵,他躺在炕上,病了。牛站在院子里,不时叫两声。
"我不怕死。"福贵说,"就是放心不下这头牛。"
我给他倒了碗水。他喝了一口,突然笑了:"家珍他们等着我呢。"
今天早上,福贵死了。牛在院子里站了一天,不吃不喝。傍晚时,它突然倒下,也死了。
村里人说,这牛通人性。我知道,它只是太老了。就像福贵说的,活着就得干活,干不动了,就该死了。
我把他们埋在了一起。坟头没立碑,只插了根柳枝。春风一吹,柳枝就绿了。
活着真好,死了也不差。福贵这辈子,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