玻璃柜台里的哑剧
梅雨季的潮气顺着青石板缝往骨头里钻,老周的"观瓷阁"却永远浮着一层干爽的旧香。檀木柜台擦得能照见人影,十二件汝窑天青釉瓷在丝绒衬布上排开,每道冰裂纹里都凝着北宋的雨。
"老板,这只洗笔盂开个价?"
西装革履的男人第三次叩响柜台,指节敲在红木上的声音像不耐烦的鼓点。老周的拇指还停在那只葵口碗的冰裂纹上,他抬头时,玻璃吊灯在老花镜片上晃出一片光斑,恰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。
"不卖。"
三个字像块冷硬的砖,砸得男人西装口袋里的车钥匙叮当响。他扯了扯真丝领带,金表链在腕间滑出一道亮线:"我查过,这是民窑仿品。去年保利春拍,同类器物成交价不过八万。"
老周的手指沿着碗口转了半圈。这只碗是他二十年前在潘家园蹲了三天,从个挑着竹筐卖咸菜的老汉手里换的。当时老汉说,这是他爷爷当年给宫里烧瓷的窑工偷偷带出来的,裹在铺盖卷里过了卢沟桥。老周记得那天落着细雪,他用半车蜂窝煤换了这只碗,蹲在墙根啃冷馒头时,哈出的白气里全是天青色的梦。
"八万我能买十只。"男人从鳄鱼皮包里抽出份鉴定报告,纸页窸窣的声音惊得梁上的铜铃轻颤,"您看,釉色偏灰,支钉痕过深,胎土也不对——"
"喝茶。"老周突然起身。
他转身走向后堂,粗布围裙扫过柜台边缘的积尘。博古架上的紫砂壶养了三十年,壶身包浆像抹了层蜜。男人看着他往壶里投了把陈年老普洱,水沸时的咕嘟声里,老周突然说:"我师父教过,看瓷要听声。"
瓷勺敲在葵口碗上,清越的鸣声在店里荡开。老周闭着眼,喉结动了动:"真汝窑的声音,像雨打青瓦。仿的?"他又敲了敲男人带来的鉴定报告,"像敲铁皮罐头。"
男人的脸涨成猪肝色。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行业群里看到的消息——观瓷阁要拆迁了,这片老街区要改造成文化创意园,据说有资本在背后运作。他捏着报告的手紧了紧,语气却放软:"其实我们公司是想整体收购这间店。您看,保留原样,每年给您分红......"
老周的茶盏重重落在木桌上,茶水溅在鉴定报告上,晕开团模糊糊的墨渍。他盯着男人领带上的钻石别针,那枚别针在灯光下闪得刺眼,像块粘在西装上的碎玻璃。
"知道我师父怎么死的么?"
老周突然开口。男人愣住,下意识坐直了身子。
"文革那会,红卫兵抄了他的窑。他藏在灶膛里的三十件瓷器,全被砸在院儿里。"老周的指节抵着博古架,指缝里漏出的光落在他手背上,那里有道新月形的疤,"他跪在碎瓷片上,捡了块最完整的碗底,捧在手里说'这是雨过天青啊'。然后......"老周摸出根烟,火柴擦燃的声音比惊雷还响,"他把那块碗底吞了。"
店里静得能听见烟丝燃烧的噼啪声。男人张了张嘴,又闭上。老周吐了口烟,烟雾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:"我师父说,瓷这东西,是窑工拿命焐出来的。你烧一窑,成十件是运气,成一件是造化,全碎了......"他掐灭烟头,火星子落在鉴定报告上,"那是老天爷在骂你。"
男人突然站起来,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他抓起鳄鱼皮包,金表磕在柜台上,留下道细痕:"行,您就守着这些破碗烂罐吧!等拆迁队来了,看您拿什么——"
"等等。"
老周的声音像根细钢丝,把男人的脚步钉在原地。他走到柜台前,捧出那只葵口碗。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,天青色的瓷在雨幕里泛着幽光,像块凝固的青天。
"您......您要卖?"男人的声音发颤。
老周没说话。他走到店门口,抬手把碗举到雨里。雨滴打在釉面上,顺着冰裂纹往下淌,像极了千年前那个雨过天晴的早晨,窑工掀开窑门时,脱口而出的"雨过天青云破处"。
"啪——"
瓷片飞溅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老周蹲在碎瓷堆里,捡起块带碗底的碎片。男人看见那上面模模糊糊的"大观年制"款识,突然想起鉴定报告最后一页的备注:因釉层过厚,款识无法确认。
"知道我为什么不卖么?"老周把碎片凑到眼前,雨丝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"不是因为钱。是你们这些人,"他抬头看向男人,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,"连碰它的资格都没有。"
男人倒退两步,后背撞在玻璃展柜上。展柜里的十二件瓷器在雨幕中泛着冷光,每道冰裂纹都像张紧闭的嘴。他突然明白,老周的沉默从来不是无话可说。那是对喧嚣的轻蔑,对功利的不屑,是用最安静的方式,把所有的欲望和算计都摔得粉碎。
雨越下越大。老周蹲在碎瓷前,用袖口仔细擦着那片碗底。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瓷片上,混着三十年前师父咽气前的血,混着千年前窑火烧出的天青色,在地面上晕开片模糊的蓝。
后来拆迁队来的时候,观瓷阁只剩半面墙。有人在瓦砾堆里捡到块碎瓷,上有模糊的"大观"二字。文物局的专家看了直叹气:"要是完整的,至少值八百万。"
但老周再也没开过店。有人说他去了景德镇,在某个老窑厂当学徒。也有人说,常在雨夜里看见他蹲在老房子遗址前,对着空地敲着什么——据说那声音清越如磬,像雨打青瓦。
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,后来在行业论坛上提起这事,总说:"最可怕的不是吵架,是对方看你的眼神,好像你和你的钱,连给那堆碎瓷片擦灰都不配。"
他说这话时,腕上的金表早就换成了电子表。没人知道,从那天起,他再没买过任何古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