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下坡之路》
夏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般黏稠,我跨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时,钢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这辆车陪了我十五年,从大学到现在中年危机。车漆剥落的地方像老人斑,链条时不时发出咔哒声,像关节疼痛的抗议。
"你真的要骑这条路线?"妻子站在门口,手里捏着我的体检报告。上周医生警告我血压和胆固醇都超标,开了一堆药片和一句"改变生活方式"的医嘱。
"总得有个开始。"我拍了拍车座,没敢告诉她这条路线有多陡——从郊外山顶一路下坡到城里,据说曾经出过事故。
踩着踏板离开小区时,我感觉肺部像塞了两团棉花。前五百米的上坡路段就让白衬衫黏在后背上,汗水滑进眼眶,模糊了路牌上"危险路段"的红字。一只知更鸟从灌木丛惊起,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像某种警告。
山顶的风带着松针的苦香。我停下车,看着蜿蜒向下的沥青路面在树影间时隐时现。三十七岁的人生突然像这山坡一样在我面前展开——前半段艰难攀爬,现在正要开始俯冲。刹车片检查了三遍,我深吸一口气,松开手闸。
速度带来的快感立刻取代了所有忧虑。风把衬衫吹成鼓起的帆,车轮碾过碎石的震动从手掌直窜脊椎。拐过第一个弯道时,我看见护栏外陡峭的山崖,几丛野杜鹃扎根在岩缝里,开得没心没肺。
第二个弯道更急。身体本能地向内倾斜时,车把突然剧烈抖动。"死亡摇摆"——车友说的这个词跳进脑海。我死死握住把手,感到后轮微妙地打滑。某个瞬间我以为要飞出去了,但车轮突然重新咬住路面,心脏却还在胸腔里横冲直撞。
下坡过半时遇见一个徒步的老人。他站在路边啃苹果,银发像团蓬乱的蛛网。"刹车还好用么?"他含糊不清地问。我没停车,只挥了挥手,听见他在背后喊:"控制速度比拼命刹车重要!"
这句话刺进耳膜时,第三个急转出现了。阳光突然被云层切断,路面变成暗沉的蓝灰色。我捏下刹车的瞬间意识到错误——前轮猛然锁死,身体因惯性前冲时,十五年陈旧的刹车线终于"啪"地断裂。
世界开始旋转。护栏、树影、天空在视野里搅拌成模糊的色块。某个飞出去的瞬间,我莫名想起二十岁时第一次骑车冲坡,摔得满嘴泥沙却哈哈大笑。那时以为人生永远上坡,不知道真正的考验都在俯冲时刻。
撞击来得突然又缓慢。灌木丛接住了我,细枝在手臂刮出无数红线。自行车在五米外倒立着,前轮还在空转,像只固执的秒表。我躺在那里喘气,发现天蓝得令人羞愧,某处有只啄木鸟在笃笃敲打树干。
一小时后的急诊室里,护士给擦伤消毒时疼得我龇牙咧嘴。"算你运气好。"医生看着X光片说,"只是轻微骨裂。"他眼镜片后的眼睛突然带了点笑意:"下回记得,太陡的坡要之字形下。"
回家的出租车上,我看着缠绷带的手臂和塞在后备箱的破车。手机震动,妻子发来消息:"药店说降压药缺货,要不要换另一种?" 我回复"先不换了",然后摇下车窗。风裹着尾气味灌进来,我突然笑起来——原来平衡从来不是静止状态,而是不断跌倒又修正的过程。
黄昏的光线里,我看见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,头发里还挂着片山上的树叶。身后,太阳正沿着城市天际线平稳下滑,像辆熟悉路况的自行车,知道每个需要减速的弯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