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下的风信子
九月的海风裹着咸湿的潮气钻进楼道时,林秀芬正蹲在玄关换拖鞋。塑料鞋底在防滑垫上打滑,她伸手扶住墙,指尖触到一片黏腻——这是南方梅雨季残留的痕迹,哪怕已入秋,墙面仍像刚被人哈过一口气似的,洇着细密的水珠。
"妈,您又把棉拖鞋带来了?"女儿小芸从厨房探出头,围裙上沾着菠萝蜜的黏液,"这边冬天也不冷,穿夹脚拖就行。"
林秀芬没接话。她把磨得发亮的蓝布棉拖塞进鞋柜最里层,那里还躺着半瓶没拆封的老干妈的油辣子,和一袋晒干的茴香籽——都是从三百公里外的北方小城带来的。三个月前,小芸怀孕,女婿周远在电话里说:"妈,您来帮着搭把手吧。"她收拾行李时,老伴儿老张蹲在院儿里抽旱烟:"咱闺女从小没离开过您,去就去吧,反正我一个人吃馒头就咸菜也惯了。"
可来了才知道,"搭把手"远不是想象中那样。小芸家在十八层,推窗见海,却没有她熟悉的槐树和蝉鸣。厨房的抽油烟机声音大得像拖拉机,冰箱里永远塞着她叫不上名的热带水果。最要命的是,楼下那户人家的阳台种了一排风信子,粉的、紫的、蓝的,开得热闹,可她总觉得那花香气太冲,夜里躺在床上,总像有团棉花堵在鼻子里。
"妈,今天社区有孕妇课堂,您陪我去呗?"小芸晃着她的胳膊,孕肚已经显了形,"听说还有手工课,教做婴儿鞋。"
林秀芬低头看自己的手。这双手在北方的风沙里搓过煤球、纳过千层底、腌过十斤装的酸菜坛子,此刻却在空调房里泛着不真实的白。她推脱:"我去凑什么热闹,你周远不是休息吗?"
"他公司临时加班!"小芸的声音里带了点撒娇的尾音,"妈,您来这儿都三个月了,除了去超市买菜,都没跟人说过话。楼下王阿姨说,社区活动室有个剪纸班......"
"剪纸?"林秀芬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。她想起老家的冬天,窗户上糊着新裁的红窗花,她蹲在炕头,剪个"连年有余"能剪一下午,邻居们端着玉米面窝窝头来串门,说:"秀芬手巧,剪的兔子比真的还灵。"
那天下午,林秀芬跟着小芸走进社区活动室时,正赶上王阿姨在教折纸鹤。活动室的窗户开着,穿堂风里飘来楼下风信子的甜香,混着新刷的墙漆味,有点刺鼻。她缩在角落的塑料凳上,看几个老太太有说有笑地折着纸,忽然听见王阿姨喊:"这位大姐面生啊,来试试?"
她摇头,指尖却摸向随身带的布包。那里面装着她从老家带来的剪刀——黑檀木柄,刃口磨得发亮,是老张结婚时送她的礼物。鬼使神差地,她掏出剪刀,从包里翻出半张超市广告纸,"咔嚓咔嚓"剪了起来。
"哎呦!"王阿姨凑过来,"这是'丹凤朝阳'?这翅膀的纹路剪得细!"
活动室里的人都围了过来。林秀芬的耳朵渐渐红了,手下却没停。她剪了只振翅的凤凰,尾羽层层叠叠,连眼瞳里的光都剪得透亮;又剪了对并蒂莲,花瓣边缘带着细微的毛边,像真的沾了晨露。有人递来红色卡纸,有人搬来更亮的台灯,不知谁还泡了杯茉莉花茶,搁在她手边。
"大姐贵姓?"王阿姨递来一块芝麻糖,"我叫王淑兰,住三单元502,就爱跟手巧的人打交道。"
"姓林,林秀芬。"她咬了口芝麻糖,甜得舌头都颤了——这和老家的高粱饴不一样,可意外的好吃。
那天之后,林秀芬的生活像被重新拧开了水龙头。每周二、四下午,她雷打不动去社区活动室教剪纸。她教老人们剪"百福图""吉祥葫芦",教孩子们剪小兔子、小帆船。有人带了自家种的芒果来分享,有人把女儿从海南寄来的椰子糖硬塞给她。她渐渐知道,王阿姨的儿子在深圳做程序员,李奶奶的老伴儿去年走了,张叔每天早上五点去海边打太极......
"妈,您最近怎么回来得越来越晚?"小芸摸着肚子笑,"我刚才去活动室找您,看见您被围在中间,跟明星似的。"
林秀芬哼了声,把刚剪的"麒麟送子"塞进女儿手里:"这是给我外孙的,别让周远那小子乱扔。"她想起昨天在活动室,李奶奶拉着她的手说:"小林啊,你剪的窗花比我闺女从网上买的那些花哨玩意儿强多了,咱们这把年纪的,就爱这种老手艺。"
变化是从一场台风开始的。天气预报说"烟花"要登陆,社区通知各家各户收晾在外面的东西。林秀芬跟着王阿姨挨家挨户敲门提醒,路过楼下那户人家时,发现阳台的风信子还搁在外面。"这家人应该是出差了。"王阿姨踮脚看了看紧闭的窗户,"上回听张叔说,小两口在医院上班,最近疫情忙。"
林秀芬没说话,转身跑回家。她翻出小芸买的防水布,又找了根晾衣杆,踩着梯子把风信子一盆盆挪到楼道里。风已经起了,吹得她灰白的头发乱飞,可她顾不上,只想着这些花要是被台风吹折了,多可惜。
台风过境那天,林秀芬在客厅搭了地铺。小芸说:"妈,您回屋睡吧,我跟周远看着就行。"她摇头:"我在这儿踏实。"窗外的雨砸在玻璃上,像有人拿石子儿拼命砸。她忽然想起老家的土房子,暴雨天漏得厉害,老张总是举着塑料布在房顶上跑,她抱着被子在屋里接水。那会儿觉得日子苦,可现在想来,连漏雨的声音都是亲切的。
第二天清晨,雨停了。林秀芬推开窗,咸湿的风里裹着股清甜——是楼下的风信子。不知什么时候,那户人家的女主人站在楼道里,正弯腰收拾花盆。她抬头看见林秀芬,眼睛一亮:"阿姨,是您帮我收的花吧?我听王阿姨说了!"她掏出一盒包装精致的牛轧糖,"这是我妈从台湾寄来的,您尝尝。"
林秀芬接过糖,忽然发现风信子的香气没那么冲了。或许是闻习惯了,或许是花本身变温柔了。她蹲下来帮着搬花盆,女主人说:"阿姨,我听活动室的人说,您剪的窗花特别好看。等我休产假,能跟您学吗?"
"学什么学,我这把老骨头......"话没说完,自己先笑了。
年底,老张来南方过年。林秀芬去机场接他,远远看见那个裹着军大衣的老头,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扎眼。"这儿又不冷,穿这么厚!"她嘴上抱怨,手却接过他的行李。老张打量着四周,忽然说:"秀芬,你变了。"
"变什么?"
"气色好多了。"老张嘿嘿笑,"在老家那会儿,你总说楼里没暖气,广场舞太吵。现在倒好,电话里跟我说社区要办年货节,让我来给你搭把手剪窗花。"
年货节那天,社区广场挂起了红灯笼。林秀芬和老张的剪纸摊前围满了人:有要"花开富贵"的,有要"马上封侯"的,还有小年轻追着要剪情侣头像。小芸抱着刚满月的外孙来"视察",孩子的小帽子上别着林秀芬新剪的"长命锁",在风里一颠一颠的。
"妈,您看!"小芸指着广场角落,"那不是楼下的风信子吗?"
林秀芬顺着看过去,十几盆风信子摆成心形,粉的、紫的、蓝的,开得正好。花旁边立着块小牌子,写着"感谢林阿姨的守护"。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刚搬来时,总觉得这花香太浓,可现在闻着,只觉得甜丝丝的,像浸了蜜的日子。
夜里,林秀芬和老张坐在阳台上。海风轻轻吹着,远处的灯塔一闪一闪。老张摸出旱烟袋,刚要点,被她拍了下手:"这儿不让抽烟,没看社区公告吗?"老张笑:"得,听你的。"
"老张,"林秀芬望着楼下的风信子,"你说人是不是在哪儿都能过出滋味来?"
"那可不。"老张挠挠头,"就像你说的,既来之,则安之。咱们在这儿,有闺女,有外孙,有这么多聊得来的老姐妹,比在老家舒坦。"
风信子的香气飘过来,混着远处飘来的海鲜粥香、姜茶甜香,还有社区活动室传来的笑声。林秀芬忽然觉得,所谓"安之",从来不是被动地接受,而是像风信子扎根泥土那样,主动把根须伸到新的土壤里,再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来。
她摸出剪刀,从兜里掏出张红纸。老张凑过来:"又要剪什么?"
"剪个'家和万事兴'。"她笑着说,"再在旁边加几株风信子——咱们新的家,也该有新的花样。"